36 藏刀 “你要長長久久地走下去

衛薔是在端着湯碗的時候知道那只不留行的鳥逃脫了的。

魚腸部此次送了十支小隊來東都,前幾日連續抓捕、殲滅了不留行在東都的一衆飛鳥,每次來報信都有請功的意味,這次實實在在栽了大跟頭,連早有預料的衛燕歌臉上都變得比平時還冷了幾分。

她料到可能會抓不住那只鳥,卻沒想到魚腸部與那鳥擦肩而過還搭了話。

這下可好,那鳥知道自己被人滿洛陽地追殺,必然已經飛得無影無蹤。

“輕敵,不慎,重計劃不重實情,此次犯下的都是大忌,我身為主将,行事不周,理應接受處置。”

衛燕歌單膝跪在地上請罪。

衛薔點點頭,熱騰騰的一碗小宰羊又被她放下了。

“開會,檢讨,寫下總結,這一套自然少不了,你們還有另一件事要做,就是寫下這次你們面對這種專司探查、暗殺、細作的敵方,有了什麽經驗,又有了什麽教訓。”

“是。”

衛薔站直身子,對跪了一地的魚腸、承影兩部之人說道:“不管是承影部還是魚腸部,你們的戰場不會只在北疆,你們的敵人也不會只是蠻族、烏護又或者藏在山野中的匪類,這次來洛陽對你們來說是一次演練,你們确實在收集消息方面頗為出色,可對方不過稍有些掩飾,你們就慌了手腳,連原本的謀劃都忘了,這是你們的一錯。另一錯,則是你們魚腸部明明也應該與不留行這只鳥一樣,無所不在,又無跡可尋,可你們呢?來了洛陽只知道抓人、殺人、抓人、殺人……既無陷阱,又無周密設計,你們到底是魚腸部,還是泰阿部?為何我看不出區別?為何不留行的人穿了條裙子你們就能将其放過?你們沒有想到他會穿裙子,你們自己做事的時候也不會想到穿裙子,這就是你們比那只鳥差出來的地方。”

之前扮作公子哥兒還被那人假作□□撩撥了一下的魚腸部一隊的隊長大聲說道:“是!元帥,此次是我草率輕敵,下次別說那人穿裙子,那人變成蟲子我也定然将之抓獲!我裝女人定然比那人裝得還像!”

“我也是!”

“元帥,一個月內我也能學做好女人!”

“元帥!我定讓我娘老子都以為自己生了個女兒!”

“噗!”坐在一旁喝“小宰羊”的秦緒把自己的碗都噴髒了。

看着一群壯漢下這等決心,衛薔也覺得好笑,只不過此時不是笑的時候,她便僵住了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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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只做這等樣子,回去之後将當時情況細細理順清楚,一式兩份,一份送回北疆給越管事,如何懲處你們是你們越管事的職責所在,我要的,是你們在洛陽都給我打起精神,那只鳥到底有沒有離開洛陽,你們要查清楚,這是你們接下來該做之事。”

“是,元帥!”

挨了一頓訓斥,過幾天怕是還要挨越管事判下的軍棍,此刻熱騰騰的小宰羊還是要吃一碗的,從衛燕歌往下都吃不下,衛薔也不勸,自己端着碗走了,自然有衛清歌跟燕歌撒嬌賣乖,讓她把飯吃下去。

“燕歌,明日我若是入宮,你需替我送一封信,吃完了來找我。”

“是,元帥。”

小宰羊是以豆磨出了漿,煮開後加點石膏便會由湯變塊,若是将水除盡,使之成型,便成了文人口中的菽乳,坊間又被喚作豆腐。

北疆也種豆,做出來的小宰羊吃法甚至比洛陽更多些,一勺醬湯,一點韭花,又或者是用葷素一起炖出來的鹹湯,放在小宰羊裏都很好吃,顧予歌說可以放些糖,大概能吃,但是真不好吃,衛薔從沒試過,糖太貴。

一口一口吃完了小宰羊,已經是月出之時,衛薔想點燈,手卻沒拿起火鐮。

那些魚腸部的兵士,他們沒有人問她,如果他們的敵人不是蠻人,不是烏護,不是匪類,又會是誰。

就像她說自己意在玉門,衛行歌也沒有說什麽一樣。

“予歌,馬上就是第十年了。”

她擡手摸了一下胸口,忽然笑了。

樹影昏昏,窗影沉沉,在靜谧的暗處,衛薔低下頭笑着說:“十年不南下,只為北疆求生,我已經做到了,過了明年,你就再也封不住我了。”

“你的胸中有兩把刀,一把活人刀,一把殺人刀,我用我這條命封住殺人刀,未來十年,你不能動殺戮之念,不能南下,不能主動挑起戰火,你要為北疆已經飽受悲苦的百姓活十年,你要為我所要的人間活十年……我知道我這是在逼你,我逼着你與你自己的仇人虛與委蛇,我逼着暫且忘了衛家的血海深仇。

“可是,阿薔,北疆所需要的,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我不要你當亂世奇兵一般的枭雄,憑着一股毀天滅地的殺念複仇,最後卻只在人間留了一個故事。

“你是我對這人間最後的念想,你要長長久久地走下去,用你的手,用我告訴你的東西去徹底改變這世間。”

十年……她已經快當了十年的鎮國定遠公了,披着一副忠君愛國的皮囊,暗地裏做着與天下為敵的事。

“予歌,我入東都那日,遇到了一個跟我一樣胸中有殺人刀的人,我偶遇他兩次,兩次想要殺了他,都被他逃走了,如果當年在長安,你遇到的是他,你也會封住他的刀麽?你不會,你會想殺了他,我也想殺了他,可十年前的我不會。”

天下大亂與她有什麽關系?千辛萬苦回到洛陽的皇帝就該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太子的人射死,皇帝失命,太子失義,上陽宮裏的皇親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她的心無數次鼓噪着這般的結局,她想看江山崩裂,天下逐鹿,她想聽着天下人悲哭嚎啕他們失去的定遠軍。

是誰殺死了她的父兄,是誰逼死了她的阿娘?她想不通的因果她不必去想,當這世間的人們足夠痛苦,他們自然會在死的影去找尋答案。

可這一切都被一封絕筆信改變了。

顧予歌死了,她的絕筆信被林家趕在她沖入洛陽之前送進了她的手中。

擡起右手,衛薔依稀看見了上面的疤。

于是臉上的笑又燦爛了兩分。

絲毫也不像那開朗疏闊不拘小節的定遠公。

更像一把……被封住太久的刀,這把刀是她的影子。

不出衛薔所料,第二日用過午食,宮中就來人請定遠公入宮。

衛薔心裏知道,就因為她前一日去赴了于崇的宴。

他們大梁的這個聖人啊,心胸狹隘、锱铢必較,絕不肯讓自己手裏的刀與世家有絲毫親近,真是從沒讓她算錯過。

衛薔整了整身上的國公錦袍,跟着天使去往紫微宮。

這一個月來,聖人的身子一時說好了,一時說又倒了,太醫院的湯藥大煮活人一般地送了進去,也不知道是治好了還是治壞了,聖人上次見人還是十日前招了尚書令和陳相公。

聖人的寝宮前朝喚作“貞觀殿”,到如今已改名叫“大德殿”,衛薔剛走進去,就聞到了濃濃的藥味。

有內官進去通報,不一會兒,衛薔就聽見了聖人的聲音。

“阿臻來了?快些進來。”

聖人穿了件繡龍便袍,斜坐在榻上,榻上還散着幾本奏章。

衛薔走進去,榻前已經擺好了一把胡凳。

“前幾日聽聞你為了豐州興建邊市一事,與尚書令在明堂上争執起來,朕便一直想找你來聊幾句,可惜身子不争氣,起了一夜的北風,我就只能躺在床上。”

“是微臣行事不謹,驚擾了陛下,陛下乃萬乘之軀,關乎國本,還望陛下以康健為重。”

聽定遠公如此說,趙啓恩笑了:“阿臻,你是一心急朕之所想,哪裏能算得上是驚擾?只是……”

不知何時,大殿內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趙啓恩扶住案幾,慢慢坐了起來。

“阿臻,若是那些世家子弟都去了北疆,難道不會發現豐州邊市只是你之一局麽?”

“回聖人,臣已有了打算,蠻族內讧之事沒有兩三年怕是沒有結果,先引了世家人力物力去了豐州,待邊市建起來,暫且以蠻族之名壓得他們不敢妄動,若是蠻族衰微,微臣便找一群流落北疆的烏護人假扮烏護商隊,讓世家以為通商之事為真,待世家商隊離了豐州,我再讓人假扮蠻族将之劫掠,若是世家給予了定遠軍護衛之資,那沿途之事自然由定遠軍決斷……也許一支商隊一去兩三年……”

趙啓恩聽懂了。

他居高臨下看着低着頭的定遠公。

他想要世家人財兩失,衛臻想要的就是世家投諸于北疆的錢財,她要邊市,也要世家打算用以通商的財貨。

“你真想如此,就不該讓世家子弟前去,若他們發現了端倪……”

“聖人,北疆荒僻,尤其豐州,不瞞聖人,微臣如此行事也有幾分私心,北疆官制不全,無論才學家世,皆無可為官之人,臣只能以五吏充一官,勝州豐州兩地如今連官署都建不起來,臣打算诓騙一批世家子去了北疆,只管讓他們去麟州雲州等地,再從這幾州抽調人手去往勝州豐州,此實在是無奈之法。”

聖人大概是被說服了。

他咳了兩聲,端起茶盞喝了兩口,仿佛随口道:

“阿臻,北疆女子為官吏之人,多麽?”

“回聖人,吏多官少,尤其是為官者皆有幾□□家,便會嫁人,嫁人之後或是辭官,或是又請我多招些吏員代辦公事,竟然多是些屍位素餐之輩,偏偏生兒育女亦是大事,臣難以渎職誤事之名懲戒之,如衛燕歌那等可用之人,百中無一。”

聽着衛臻抱怨,趙啓恩放下茶盞笑了。

“北疆缺人,你用那些女子也是無奈之法,朕前年想過以定州太原百姓填北疆,可惜尚書令以國庫不豐堅決不肯,這事便放下了。讓世家子弟去北疆……阿臻,此事你讓朕想想。”

想想的意思,就是你不要再為要人之事與諸世家來往了。

“是。”

今日聖人似乎身子不錯,也很有些興致,又和定遠公說起了北疆各處細務,定遠公一一作答。

大德殿中多是太監內官,定遠公一雙眼看來看去,引得聖人問道:

“阿臻,你為何總是看這些內官?”

定遠公嘆了一口氣,竟然從凳上起來,跪在了地上。

“聖人,皇後不賢,微臣身為其姐,難辭其咎。”

“不賢?定遠公,皇後侍朕甚恭,哪有不賢。”

“自聖人登基之後已數年沒有遴選秀女,後宮中別說妃嫔,連宮女都少,聖人,皇後分明有不賢善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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