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好逑 “癡心妄動,我本有愧
酒肆裏有店家上上下下招呼客人。
杜少卿的心思一時間也跟着上上下下。
“聽說蠻族有一鷹,通體白羽卻甚是兇猛。”
看着杜明辛倒給自己的酒,衛燕歌道:“你說的是海東青,産自海東國東北,自國主大玄錫去世,又恰逢蠻族南下,渤海國與大梁就算是斷了聯系,你若是想要,我……”
“不必!”拒絕之後,杜明辛反而不自在了起來,若是從前,他家少将軍說要給他什麽,他都是歡喜受了,朋友通財天經地義,他也巴不得請他家少将軍喝一輩子的酒,可如今……
“本該是飛在天上的鷹,也不必為我屈就東都。”脫口而出的話又仿佛有別的意思,相交多年來,面對衛燕歌杜明辛從來不吝惜缱绻言辭,真是從未有過如此幹澀難言左右支绌的時候。
只又喃喃補了一句:“少将軍送我我定然歡喜。”
罷了,他閉上嘴,倒了一杯酒涮嗓子。
衛燕歌看着他,勾了一下唇角,也将杜明辛倒給自己的滿盞酒一飲而盡。
酒水下了肚,杜明辛的腦子仿佛也通透起來:“聽說昨夜定遠公府嬌客臨門,想來定遠公必委派了少将軍不少差事。”
“事情不多,只是少與這般女子打交道。”說罷,衛燕歌又想起了薛洗月,那些小姑娘顯然也未見過她這樣的人,倒是兩邊都有幾分稀奇。
見衛燕歌竟又笑了,杜明辛低頭給她杯盞添酒,他本是有些憐香惜玉的人物,卻不肯再提那些坎坷颠簸的女子,轉而說道:
“聽說皇後娘娘決意送女官入北疆,以顯朝中對豐州邊市一事的看重,上陽宮內立刻生出了靈芝,滿洛陽都在說有如此祥瑞,豐州之事定然順利。倒是那些好不容易從磚縫裏掃了些人出來想塞去豐州的人家,怕是又要難受了。”
衛燕歌輕輕點頭:“真有心要來,無論如何也來了,心意不誠,其才可用,倒也值得被人用幾番心思,無心又無才,不來也罷。”
“說得好,敬少将軍一杯。”
杜少卿端起酒杯,對着衛燕歌一示意,舉杯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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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燕歌也是再次一飲而盡。
推杯換盞,不多時,杜明辛的臉上就有了幾分微醺之色,衛燕歌擡頭看一眼天色,道:
“今日喝得差不多,你也該早些回去休息了。”
“不。”杜明辛搖搖頭,“我是有東西要給少将軍。”
說完,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信封。
“此物我昨夜寫好了,總想哪日能碰到少将軍,我就給你。”
他單手支在案上,左手遞信,一雙眼看着衛燕歌,其中微有些迷離之色,唇角也帶着笑,頸項臉頰都泛着淺紅,像是被桃花親過了一般。
衛燕歌擡手去拿那封信。
杜明辛又将信收了回去。
“我家少将軍,你再近一些。”
衛燕歌的眉頭挑了一下,她站起身,坐到了杜明辛身側。
杜明辛頓時歡喜起來,将信乖乖放在了她的面前。
“契書?”
“我昨晚查了一夜,自,自乾寧十三年以來京兆杜氏在長安洛陽兩地共新獲土地兩千頃,其中八百頃是前定遠侯府衛氏的,這八百頃地,算是我杜明辛欠了定遠公的,此為字據。”
鼻尖萦繞着微微的酒氣,衛燕歌慢慢道:“你不必如此。”
“我必要如此。”夾着背雙手反撐在地上,杜明辛笑着看向她,“我必要如此,總不能對我家少将軍問心有愧。”
輕輕,懶懶,散散。
卻是這人心中磐石之意。
衛燕歌将那薄薄紙張收在袖中,她高鼻深目,眼睛雖藍,卻又與真正藍眼異族不同,眼睛略長,羽睫低垂時候就有影嵌在澄藍的湖水之上,那湖一下變得極深。
杜明辛側頭望着,生出一陣眩暈之感。
不是醉了,也是醉了。
就在他擡起手,自己也不知想做什麽之時,那湖卻波光流轉,遮蔽盡去,淺淺映在他心上。
“阿拙,你無須對我問心無愧。”
衛燕歌低低喚了聲杜明辛的小名,輕聲道:
“癡心妄動,我本有愧。”
溺着杜明辛的那湖水似是被烈日曬熱了。
如一氣豪飲二十壇美酒,杜明辛手臂一軟,整個人幾乎要仰倒出去,有一只手在他的身後扶了一下,他心知是誰,也不知怎的竟側了下身子,還擡手去扶要倒的杯盞。
杯盞也被人先一步扶住了。
“呵……”他強笑了一聲,又不知作何言語,一雙眼看來看去,再不敢看那湖水,平湖秋月,月出鏡湖,放浪江湖……湖……
仿佛耳中有何物在漸漸鼓噪起來,他能覺一股熱意沖向頭頂。
他怕是十年八年見不得湖了!
杜少卿心中江河湖海一通奔騰似乎過了許久,其實不過瞬息之間,這瞬間,已足夠衛燕歌離了他身邊。
“府中還有事,這一桌酒我請你。”
一聲輕響,有東西落在案上,杜明辛擡頭看去,只見衛燕歌扶着酒肆二樓欄杆直接翻身而下。
他扶着欄杆看出去,只見衛燕歌在旁人驚異的目光中解開了馬缰繩。
看她上馬,看她騎馬離開,一切舉止如行雲流水,自始至終,杜少卿沒看見承影将軍擡頭。
“客官,此物小店可不敢收。”
杜明辛回過頭,看見店家手裏捧着一塊白色的牙齒樣的東西,上面還鑲了藍色的寶石,正是剛剛衛燕歌留下的。
他擡手接過,細細打量了一番,忽然一笑:
“你想收,在下還舍不得給呢。”
“客官?您可還好?”
“嗯?”
“您臉……”
杜明辛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這才察覺一陣熱意在頭上。
好端端一杜少卿,千杯不醉如玉似的人物,今日臉頰耳朵都紅了個徹底。
“癡心妄動,也不知到底動了誰的心。”
掏了錢讓店家退下,杜明辛仍覺一心鼓噪難消,握着手中鑲金帶寶的狼牙,掌心又燙又涼。
只是如何也不肯松開。
衛燕歌騎馬回了定遠公府,一進門就看着衛清歌帶人抱着幾只小羊羔。
衛清歌也看見了她,抱着只羊羔噠噠噠跑過來,小羊羔腦袋蹭在女孩兒懷裏細細地“咩”了一聲。
“燕歌,家主要讓那些小孩兒在府中養羊!”
七十四名世家女中最大的也才十七歲,還有兩個月滿十八的衛清歌揚眉吐氣,開口閉口叫她們“小孩兒”。
還真學了衛薔叫她們的語氣。
衛燕歌在小羊羔頭上摸了一下,說:“今日府中沒有人要來看她們嗎?”
“有,不過除了裴大人家主都拒了,裴大人在府裏吃了午食也沒走,家主一直留他在書房議事。薛洗月是薛将軍的堂妹,家主說她是個能幹活的,我就讓她去盤點庫房了。”
衛燕歌點了點頭,道:“我已跟霄風閣說好,他們暗中為我們護衛外圍。”
她帶回東都的承影部一百多人總不能全帶進城中,那定遠公府就更亂了,魚腸部還要繼續清剿東都城中的不留行,她家元帥也不希望魚腸部在東都輕易暴露,那就得動用林家多年來在洛陽經營出的釘子,那些釘子分散在各家,在如今滿東都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倒是很趁手。
衛清歌聽了長出一口氣,真要承影部一百多人也都進國公府,她光操持穿衣吃飯怕是就要累到掉光頭發。
見一人懷裏的羊羔在掙紮,衛燕歌接了過來,和衛清歌帶着人一起去了後院。
“家主去後院看過,除了讓那些姑娘養羊,可還有什麽吩咐?”
“也沒什麽,雞仔、小兔我們也都弄了一些,家主說後面操練場長滿了草,正好讓她們放羊,也活動一下筋骨,澡間的事也都做好了,今晚開始輪着洗澡,再就是衣物之類,家主說她們還沒去北疆,暫且當成是書院裏的學生,日常開銷皆按此例……哦對,家主說崔夫人來之前讓你教教她們。”
衛燕歌的腳步一停:“我教她們?我能教什麽?上陣殺敵?”
衛清歌點點頭說:“我也是這麽問家主的,她說你教什麽都行,反正就六七日光景。”
洛陽到河中府不到五百裏,加上中間渡河,信使快馬一日便可,只是崔夫人動身準備再加路上行程,怕是要有個五六日才夠。
進了後院,只見幾個年歲很小的姑娘正蹲在地上看着草籠裏的小雞,有幾處窗子原本開着,一見有人進來就立刻關上了。
衛清歌将手中的羊羔放在地上,大聲說:“這幾只羊也是給你們養的,養大了能吃肉。”
她最後那個“肉”字着實氣壯山河,小雞小羊小姑娘都擡頭看她。
衛燕歌察覺到有窗子被打開了一條縫,便蹲下對那幾個看起小羊的小姑娘說:
“你們可以摸摸它。”
裴盈正在這些孩子中,大着膽子摸了一把小羊,小羊“咩”了一聲,她吓了一跳,又“咯咯”笑了起來。
她膽子不小,也不怕衛燕歌的藍眼睛,在衛燕歌旁邊蹲成一小團,說:“阿姊你是不是将軍呀?”
“是,我在定遠軍中領承影一部,專司斥候一事,你可知道什麽是斥候?”
當然也有來不及傳信就狂追了蠻王親弟弟七天七夜直到把人砍死的時候,不過這事衛燕歌從未放在心上罷了。
裴盈眨了眨眼睛說:“不知道。”
衛清歌“哼”一聲揭穿她:“我們家主不是吃着午食給你們講了一個時辰的‘承影将軍萬裏追蠻,千丈風沙狼王斬敵’嘛?你為了聽故事連阿爹都不要了,怎麽又說不知道!”
才十二的小姑娘實在機靈,知道衛清歌也是孩子脾性不足為懼,抓住衛燕歌的衣擺說:
“将軍阿姊,阿薔姐姐沒講完,讓清歌姐姐來講,可她講了兩句就跑了。”
還告狀呢。
衛清歌叉着腰說:“我說了等燕歌回來讓她給你們看那兀骨突的狼牙,燕歌燕歌,你快給她們看看!上面有藍寶石,和燕歌眼睛顏色一樣,是家主特意留給她的。”
說起此物,衛燕歌微微低下頭,又擡手去摸羊。
“……已不在我身上。”
“去哪兒了?”衛清歌問道。
幼狼耿直發問,問了一個狼王答不出的難題。
狼王該如何呢?
她站了起來,拍拍手道:“家主既然讓我教她們,總該讓她們知道我的本事,清歌,不帶兵器,你我打一場吧。”
吓得衛清歌連忙抱着劍退出去十幾步,幼狼夾着尾巴跑了,衛燕歌又蹲了下來。
裴盈看見她臉色有點微紅,一雙藍眸像是被水洗過,忍不住說:
“阿姊,你的眼睛真好看。”
“你是第四個當面誇我眼睛好看的人。”
說完,衛燕歌笑了,她撲敵如狼,行走如風,此刻笑起來卻像是賀蘭山雪水初融流下來的溪。
裴盈還沒見過賀蘭山,她只覺得真好看。
深夜,上陽宮裏四處都透着死寂,那些從世家來的姑娘還沒被這死寂吞了便離開,也帶走了上陽宮裏久違的絲絲鮮活。
上陽宮總管胡好女是個極為會做人的人,這宮室空置多年,好東西還是有的,他的屋中卻一件擺設也無,只一條鞭子被擺在架子上。
那是先帝禦賜的。
平日收了那麽多的禮,誰也不知他到底藏在了何處。
因為蒲團上生靈芝一事,聖人雖然沒有明令申斥,胡好女還是自己去領了四十杖,挨了這一頓打,他回到上陽宮只能趴在床上忍着痛迷迷糊糊地睡。
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一陣恍惚。
小太監沒給他将燈熄了麽?
看向燈下,他猛地一驚,燈下那人笑着說:
“一別經年,阿女你風采依舊啊。”
這笑一如多年之前,胡好女長出一口氣,手從枕頭下抽了出來,緩聲道:
“多年不見,衛小郎仍是這麽愛捉弄我。”
坐在上陽宮總管房中燈下的正是衛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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