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鮮血

在極度慌亂的狀态下，顧遠亭在內心深處一直在默念着，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他努力讓自己鎮定然後想辦法解決目前的危機，顫抖着手指哆哆嗦嗦地翻着那本小冊子，直到看見有一頁上用多種語言寫着的心咒。

找到中文，用手指着，磕磕巴巴地念了一遍，念着念着書頁突然有些不受控制，像是有只無形的手控制着一樣自動翻閱，并且越翻越快。書頁邊緣劃過顧遠亭的手指，他只感覺到微微的痛，有血跡滲出，凝聚，直到滴血落法相。

一時間亮光大盛，在佛音落下的一瞬間，一切歸回沉寂。房間各處的燈依次重新亮起來，洗手間的磨砂玻璃牆還是均勻的半透明狀态，就好像那個差一點就要爬出來的鬼影只是顧遠亭的幻覺。

顧遠亭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接下來的時間他的神智都變得有點恍惚，像是沉沉睡了一整晚，然而在夢裏不知道看到了什麽，輾轉反側并不安穩。第二天起床以後，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還特意起身在房間裏裏外外看了個遍，洗手間的下水口，床下，每一個抽屜，每一處都幹幹淨淨，似乎一點問題都沒有。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确定昨晚是一場虛驚，是因為旅途勞累造成的幻象，這個世界上哪裏來的鬼？簡直是無稽之談。

顧遠亭安下心來，按照既定的步驟整好衣裝，站在落地鏡前看着自己的形象。雖然氣色不是很好，卻不失精明儒雅的氣質，果然還是那個運籌帷幄的顧遠亭。

出門前，無意瞥到靜靜地放在桌子上的那枚佛牌，顧遠亭想了想，還是決定把這件有異國特色的小裝飾品挂在脖子上，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他怎麽會怕它？

來到酒店大堂，翻譯見到顧遠亭的樣子時，不由了然地笑了起來。

顧遠亭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看了他一眼說，“你笑什麽？”

“靈力大的果然不一般呢。”翻譯看着顧遠亭的神情居然滿是豔羨，見對方徹底黑了臉才出聲安慰他說，“總有個磨合期的嘛，放心，沒事，這種事在我們國家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正常。”

顧遠亭一點都不覺得昨晚是見鬼了，這時候聽到翻譯把見鬼當作正常簡直匪夷所思，但是他心裏很清楚，有那麽一刻，自己清楚地察覺到連心跳都停了半拍。他不想多說，便帶着翻譯一起出了門。

顧遠亭此行的主要目的還是想在這個潛力巨大的發展中國家開發房地産，他轉了很多地方，最終看中的地點是位于王城近郊的隐修山。這裏不僅交通便利，更是依山傍海景色宜人，對面山背後的山腰處還有一座香火極盛的古廟。

雖然說神前廟後為煞之地，但這個國家幾乎所有人都是極端的佛教信徒，平日的參拜必不可少，接近寺院廟宇的房屋相對而言價格也賣的高一些。再加上凸出的弧形物體可以卸煞，別墅區與寺廟之間恰好隔着一座圓弧形的山，本身又是依山傍水，風水極佳。

顧遠亭看着看着，不覺心曠神怡起來，已經開始設想別墅區建成後的樣子。無框游泳池依照山勢設計成不同的形狀，卧室連着豪華浴池，躺在浴池裏可以看到星空。觀景臺和空中花園一個都不能少，庭院裏自然要有園林景致，門窗和亭臺加入佛教元素，一定會吸引當地虔誠的頂級富豪的眼球。

然而接下來還要跟當地政府談判，這又是一場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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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亭想了想，吩咐司機開車去後山的廟裏，他要去拜一拜。

尊重對方的宗教信仰，也算表達自己的誠意，顧遠亭相信自己還是比較容易在談判桌上刷出好感度的。

山路崎岖，一路颠簸過來，顧遠亭也有些昏昏欲睡了。他難得覺得自己有精力不夠的時候，到寺廟門口時甚至有點暈暈乎乎的，但是當他擡起頭來看到屋檐上的猛獸雕像時，突然間打了個激靈才終于清醒過來。

走進寺廟，拜了佛像，捐贈自然必不可少。顧遠亭做足了準備，看到捐贈的數目時僧侶們還是淡定自若，一旁的翻譯顯然已經激動得不能自已。

“顧先生，沒想到你這麽有錢啊，你說的這也不缺那也不缺原來是真的啊？這麽年輕有臉又有錢，你的命簡直是太好了啊。”

這個國家的人把什麽都能聯系到命運上面，這讓顧遠亭實在有點無言以對。他一直以為，家世好是因為祖上懂得努力，發展好是因為自己懂得努力，跟命運其實沒什麽關系。唯有一點是天生的，那就是臉。可是就算臉長得好也是因為祖父和父親做人成功都娶到了漂亮老婆，一代代基因累積下來的結果，究其根源也并不是上天注定的。

顧遠亭這樣想着，不免有些走神。旁邊有個看不出年紀的僧侶一直在打坐，就連接受這麽大數額的捐贈時也都是其他人招待，而這時候身體微微一動，擡起眼皮看了顧遠亭一眼。

就這一眼，讓顧遠亭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僧侶站起身走了過來，目光從顧遠亭的右肩越過去，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後。顧遠亭這才留意到那雙眼珠十分可怖，不但一點看不出清澈來，在眼白渾濁的色澤下面似乎還有些凹凸不平的隆起。

他在心底打了個冷戰，只覺得被這雙眼睛的餘光掃到時，自己已然連動都不能動了。好容易轉過身去，發現背後空無一物時，顧遠亭終于毛骨悚然起來。

僧侶卻并不搭理他，只是合十雙手念了一段顧遠亭完全聽不懂的經文，然後又回身打坐去了。別的僧侶緊接着走過來，面向翻譯講了幾句話，又微微向顧遠亭欠了欠身。

翻譯轉述的語氣便更帶上幾分浮誇，“顧先生你怎麽生的那麽好，這樣好命的人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遇見過啊。剛剛那位僧侶說，為表示對你慷慨捐贈的感謝，他們的師父給你帶的小鬼做加持啦，本來就好命，又得到這樣強大的助力，現在還要錦上添花，真是羨慕死人啊！”

“我有點不懂……”從剛才在車上開始，顧遠亭就覺得腦袋有些不好使了。

這次是翻譯自作主張跟他解釋，“你這佛牌本來就是從寺廟裏請的，顯然是經過佛法加持的，現在又得到不同高僧的加持，不但能夠提高法力還有許多別的好處，裏面的朋友想來也應該會很高興吧？”

“裏面的朋友……”

見他頗有些不以為然，旁邊的僧侶結結巴巴地用中文說，“你看不到，不代表它們不存在。你看旁邊那個殿，叫做攻德堂，裏面供奉着的全都是靈牌，也就是鬼道衆生。我們在念經的時候還會有師兄施食，把米飯放在大殿門外的石柱上，念咒召請一切鬼道衆生前來受食和接受加持。所以，寺廟裏有很多很多的鬼哦。”

顧遠亭環顧四周，感覺到周圍的溫度都低了幾度似的。

這時僧侶卻咧開嘴笑了起來，“有些通靈的人是能在寺廟見到鬼的，特別是在早晚課念經的時候，圍着我們的鬼特別多。鬼比人更加喜歡聽經聞法，以得到加持得到好的投生去處，你其實不必害怕他們。”

“沒想到這玩意還挺虔誠……”顧遠亭感嘆道。

僧侶的中文水平畢竟不如翻譯，所以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翻譯的臉色就變得有點發白了，“顧先生慎言，這麽說有點不恭敬吧？”

“不能說玩意，難道不是玩意？”顧遠亭說罷，被自己無意說出的這個老梗給取悅了，他終于挑了挑唇角，露出今天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微笑。

翻譯的中文果然學得不錯，若非如此，也不能看懂顧遠亭突然笑起來的原因。他頓了頓，最終同情地看向顧遠亭說，“看來你昨晚得到的教訓還不夠。”

“沒睡好只是意外罷了，”顧遠亭擺擺手，轉身走出殿門時低聲說道，“你總說佛牌大有可用，用處到底在哪裏呢？”

下午的談判順利得簡直超乎想象，當地政府不但沒有設門檻，反倒大力支持，甚至還給了政策優惠，讓顧遠亭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來後本應該是慶功的，但是他腦袋裏的眩暈感越來越劇烈，依稀卻還聽見翻譯在旁邊說，“看，用處這不就體現出來了？你以為我們的政府一向這麽好說話嗎？這都是佛牌的原因啊！”

難道真的是這樣？顧遠亭半信半疑，很快還是放下了這個問題。他給翻譯放了個假，自己連飯都不吃回到酒店準備補覺。

奔波了一天，還是要簡單洗漱一下的。顧遠亭站在洗手間的盥洗池前擰開水龍頭，用涼水撲了撲臉，然後略微擡起頭來打算用毛巾擦幹。在毛巾還沒有接觸到臉上的時候，他從眯起來的眼睛裏隔着水霧看到了面前的鏡子，鏡子裏是自己的影子，用同樣的姿勢前傾身體眯着眼睛，微微張開的嘴角卻輕輕往上挑了起來。

顧遠亭僵在那裏，他用力睜開眼，不顧水流進眼睛裏的刺痛用盡全力看着對面的鏡子，他很确定自己沒有笑，但是鏡中人分明在笑。

不對，這一定是幻覺，是我太累了。

顧遠亭右手握成拳，突然發力向鏡面砸去。

鏡子從着力點開始破裂，一點點蔓延開來成蛛網狀碎裂，裏面微笑的顧遠亭終于消失不見。

真實的顧遠亭拳頭被玻璃碎片劃傷，鮮血止不住滴下去。

一滴，兩滴，三滴……落在盥洗池弧形的白瓷內壁上。滴落時是鮮紅色，落下後便成了暗紅，随着向中心的池漏流去血滴一點點變淺，最終褪去所有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