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十年

顧遠亭走出房間，外面是老宅一樓的大廳，因為還早，只零落坐着幾個人。

他記得這是他有限的幾次回老宅中的一次。作為長子嫡孫，回到老宅還要住在一樓的客房裏，顧遠亭難免有一種疏遠感，這讓他一直不太不喜歡這個地方。

顧家老爺子有四個兒子，長子顧伯康，次子顧仲泰，三子顧叔平，四子顧季安，家中香火十分興旺。只是顧伯康卻不似他的父親，在四十歲時才有了顧遠亭這一個兒子。如今顧遠亭二十歲，老爺子也要過八十大壽了，因此顧伯康才帶一家人回來祝壽。

這裏雖然人多熱鬧，可是顧遠亭總覺得沒有自己家輕松自在，他的父親顧伯康早年間搬出來住大概也是因為如此。

顧家的第二代能力都不差，原本長子繼承家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惜顧遠亭年紀太小，他的叔叔們難免起了別的心思。

顧伯康中年得子，對顧遠亭十分珍視，不願他在老宅這種勾心鬥角的氛圍下成長，便在顧遠亭很小的時候提出分家。移居臨市後，顧伯康借助多年積累的人脈關系和顧家的背景又重新掙了一份家業。新的産業雖然比不上顧家祖産，但顧遠亭從小也是養尊處優，并在父母的保護下遠離了大家族中藏污納垢的許多事情。

顧遠亭一直知道父親因為他放棄了很多東西，直到顧家老宅失火，所有親戚無一生還後繼承了祖業，他才意識到顧家的家産有多麽龐大，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魄力說放手就放手的。

他悵然回想着自己的上輩子，年少時有父母精心照顧，成年後事業剛要起步便得到了顧家這樣大的平臺，并由父親一路扶持，年紀輕輕就掌控了如此龐大的商業帝國。

這樣的經歷，委實稱得上福澤深厚了。

重來一次的話，如果沒有那場大火，顧家的情形還尚未可知。但是如果要以他喜歡的少年如此慘厲的遭遇作為代價換取未來的一切，顧遠亭也是不願要的。

他想得有些出神，忽然有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遠亭今年也快大學畢業了吧？”

說話是他的三嬸謝蘭慧，堂兄顧遠帆靠在一邊擠眉弄眼地望着他笑。

這位堂兄也是剛剛畢業的年齡，可惜不務正業，是個遠近聞名的花花公子，争奪家産之類的事情怎麽也輪不到他。也正因為如此他面對顧遠亭時并不像其他人那樣心懷忌憚。那些人想着畢竟顧伯康的能力在那裏，主動提出分家說不定正是以退為進，顧遠帆卻沒有這個腦子。

然而不管顧遠帆事實上是什麽樣子的，謝蘭慧總覺得自己家的兒子最好，見親戚家差不多大的孩子時也忍不住要多問兩句，企圖從中找一些優越感出來。

顧遠亭禮貌地回答說，“是的，三嬸。”

“那畢業後有什麽打算啊，現在應該找實習單位了吧？”她家的顧遠帆可是進了顧氏的，一畢業就挂了個分公司部門經理的職位，而他的大伯分了家，顧遠亭多半是進不了顧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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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亭回想了一下多年前的事情，回答道，“現在正是在我爸的公司裏實習。”

謝蘭惠眼中馬上流露出一絲了然的得意來，面帶同情地安慰着顧遠亭說，“沒事，沒事，這樣也挺好的。”

顧遠帆卻聽不下去了，上前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搭着顧遠亭的肩膀對謝蘭惠說，“媽，你煩不煩啊，難得遠亭回來一次，我帶他出去玩玩。”

“你要去哪裏玩啊？這麽大人了，家裏人多事雜，也不知道過來幫幫忙。”其實按照謝蘭惠的身份，在老宅裏也用不到她做什麽，但是不這麽說，又怎麽顯示得出她的重要性呢？

重生後顧遠亭第一次笑出來，他對這個雖然不讨人喜歡，卻讓自己突然感受到回到從前的女人說，“三嬸，我的确很久沒有回來過了，問你借一下堂兄帶我出去轉轉，可以嗎？”

上輩子自己是怎樣回答的顧遠亭已經不記得了，但是此刻他的态度很好地滿足了謝蘭惠的虛榮心。謝蘭惠滿意地笑起來，“當然可以，遠帆，你可要帶堂弟在這半山別墅區好好逛一逛，可不是所有的有錢人都能夠住在這裏的。”

謝蘭惠這些話裏明擺着的優越感顧遠亭并沒有計較，在他見識到別人家的争權奪利能做到什麽程度以後，這點言語上的嘲諷的确算不得什麽了。

顧遠帆也沒有因此而覺得得意或者尴尬，甚至根本聽不出來自己母親的話有哪裏不對。他只是攬着顧遠亭的肩膀迅速向門口走去，一邊還随口說着，“我媽人老了話比較多我都不愛跟她聊天，還是你比較有耐心。”

等到出了門，他才偷偷地湊近顧遠亭耳朵邊說，“這附近除了房屋就是樹林沒什麽的好逛的，不如我開車帶你出去找樂子啊。不瞞你說家裏那些人都太沒義氣了，明明說好了一起出去玩的，回頭就變成我帶着他們學壞，有本事不要去玩啊。這次就我跟你，哥哥帶你去個好地方長長見識。”

顧遠亭記得，上輩子他好像是拒絕了這個人的提議，然後轉身回了老宅。顧遠帆再不甘心也只能跟着他折返回去，一個人出去玩畢竟顯得太可憐了一點。

這時候的顧遠亭再看着自己這位堂兄，對方不是什麽有心計的人，在想什麽簡直一目了然。他在老宅裏既不優秀又不會讨好，說實話根本沒有存在感，所以才會被發配到分公司只拿一個部門經理的職位來打發。長時間被忽視讓顧遠帆變得越發放浪形骸，而他內心深處對被認可的渴望也因此而越發強烈。

無論如何，這樣的一個人是罪不至死的，而半山別墅區的許多人也同樣如此。

顧遠亭在心底嘆了一口氣，看着顧遠帆說，“我想去一個地方，就在這附近，你要不要陪我去？”

顧遠帆一愣，下意識地就順從了他的意見，“好啊，不過，你好像沒怎麽來過這邊吧，要去什麽地方知道路嗎？”

那段路顧遠亭何止是知道，簡直刻骨銘心。

他還記得如何被少年牽着手一步步走過，身邊的樹木枯而複榮，就好像是四季在迅速變換，卻沒想到是因為倒轉了時光。

現在顧遠亭按照同樣的路線走過去，身邊的顧遠帆從一開始的喋喋不休到後面被他陰沉的臉色吓到而沉默不語，兩個人沉默地走着，直到停在那座宅院門前。

“這裏面住的是什麽人你知道嗎？”顧遠亭輕聲問道。

顧遠帆瞬間打開了話匣子，“遠亭你是不是不看八卦雜志啊，這房子的曝光率算是很高了，這是首富家的私宅啊。”

十年前的首富還是殷家，顧遠亭多多少少是知道的。他在幻境裏似乎聽到過殷這個姓氏，沒來得及細想就回到了十年前，原來是首富殷家，有那麽幾個喪心病狂的人也并不奇怪了。

顧遠帆善解人意地在旁邊科普着，“我們家人就夠多了，在首富家面前根本不夠看的。殷家老爺子明面上結婚就有三次，正式承認的外室也有那麽兩個，還有些不被承認卻把私生子領回去的，沒領回去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他那些兒子沒老爺子的資本，私生活也都特別亂，這一點還是我們家好。大伯二伯我爸跟四叔都是一個媽生的，要是我爸敢出去亂搞，我媽非要打斷他的腿。”

他說了半天，見顧遠亭還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高牆大門，以為他完全沒有聽到自己說什麽的時候，卻聽顧遠亭開口說了話。

“你天天出去玩，小心哪天玩出事來被人逼婚。”

顧遠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看你一副單純的學生樣，原來什麽都懂啊。放心吧，你哥哥我很小心的，都是你情我願一拍兩散。結婚前玩夠了，結婚以後才能忠誠于家庭不被誘惑嘛。”

顧遠亭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複雜的表情，像是面帶譏諷的嘲笑，從中卻流露出深刻的悲哀來。“忠不忠誠于家庭，就好像人心的善惡，大概都是天生的吧。”

“再怎麽說你也是不用擔心的啊，大伯對大伯母可真是沒話說，古代人無子都算七出啊，硬是等了十多年才等到你的出生。其實我挺羨慕他的，能遇到一個讓自己這樣喜歡的人。說起來，你将來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也會像大伯一樣吧，這可是遺傳。”

顧遠亭很想對他笑一笑，但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面前的高牆大院裏有着他的執念，那甚至是他重生的理由。可眼下并不是一個登門拜訪的好時機，顧遠亭還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走進去。那是首富殷家，而他只是顧家衆多孫輩裏的一個，父親分家出去，自己大學都沒有畢業，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想要如何更改未來。

忽然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顧遠亭擡頭去看，一個熟悉的人影映入眼簾，甚至比他曾經認識的曾經見到的更為清晰。少年穿着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制服長褲，還沒有完全抽高的身材走路時挺得筆直，那張臉寫滿了青春和驕傲。

陽光從後面投下來，把少年的身影拉得長長，顧遠亭像是被那光線刺痛了眼睛，一瞬間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