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洛銀:我沒有退路

宋淵走後, 大殿頓時安靜了下來。

窗棂外樹影婆娑,搖晃的枝丫投映在地面上,洛銀趴在石桌上看着金籠, 手指百般無聊地在桌面上畫了幾個陣法, 靈力從她的身體裏被吸入鎖靈陣, 又于天靈處鋪散填滿, 這具古怪的身體,就連洛銀自己都弄不懂了。

謝嶼川被拒, 好幾日未出現在洛銀面前,不過洛銀知道他離得不遠,就在大殿對面的半山腰懸崖處,謝嶼川總坐在那裏的涼亭中一呆便是一整日, 因為從那個方向,正能透過窗棂看見大殿金籠中的洛銀。

宋淵來過之後,大殿周圍的守衛多了一些, 應當也是謝嶼川安排的, 他似乎不想洛銀見旁人,哪怕是他身邊值得信任的屬下。

索性洛銀也暫時沒有再見宋淵的必要, 她要宋淵确定下午兩個時辰無人打擾, 便是為了舍魂離體去重明仙派的書樓內翻看古籍,尋找可以将天光之境陣法調至重明仙派山谷中的方法。

幾百年前的重明仙派也算中流門派,門中書樓裏關于靈力陣法的古籍也不在少數。

謝嶼川帶領妖族壓境占領了山谷後,山谷中的結界便都被破了, 如今重明仙派掌門都在他手中看押,生死也被掌控,書樓外那些阻攔旁人的陣法,自然也悉數消失了。

洛銀不敢在書樓久留, 每日只抽出一個半時辰去研究靈力陣,剩下的時間都是待在大殿金籠內,偶爾走動,好讓對面涼亭內的謝嶼川看見。

洛銀在從床上推拒謝嶼川之舉,在他心裏似乎留下了不小的打擊,一連七日,謝嶼川都不曾步入過大殿。有時洛銀的魂魄從涼亭附近略過,遠遠看見他孤零零地站在涼亭邊緣,好似下一瞬便能踏空墜入山谷,風吹起他的衣袂,青年瘦得有些脫相了。

他的臉還是好看的,只是下颌骨處如刀鋒割過般清晰,神色淡然無悲無喜,就像是将一切都抛諸身外,唯有目之所及才是他堅持着沒有從懸崖旁的涼亭墜下的原因。

殿外去看,窗棂包裹着金籠,而金籠內的女子側躺在床榻,像是陷入了熟睡。

洛銀有些心疼這樣的謝嶼川,沉默寡言,臉上也再無笑意了。曾幾何時他也活潑天真,跟在洛銀身後口出驚人之語,去學習如何以人的身份留在她身邊。

謝嶼川努力過的,努力讓洛銀喜歡他。

許是山間的風吹得她的眼眶有些幹澀,洛銀垂眸揉了揉眼,這才想起自己此刻不過是魂魄一縷,不可能流淚,一切感知,皆是心之所念,她垂眸落下的那滴淚,應是氤在了金籠軟床的枕巾上了。

洛銀又一次來到了重明仙派的書樓,這回書樓門前倒是圍着許多幼年小妖,這些小妖裏有幾個眼熟的面孔,正是之前洛銀在某座山丘後的大殿門前瞧見的。

領着小妖走在前面的是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紫裙花妖,過長的裙擺貼着地面随她的走動而往前延伸,那時是夜,洛銀沒看清,如今白日細細去瞧才能看見,原來那女子身上穿着的紫裙是一朵朵指甲蓋大小的藍紫色的花朵簇擁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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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花兒像是擁有生命,順着地面攀爬,一直跟在花妖的身後。

小妖中年齡最大的便是之前十二歲左右吹蒲公英的少年,最小的走路還需人攙扶,跌跌撞撞被人圍在中央,一雙眼好奇地往周圍打量,便是開口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花妖道:“今日我們來看書,多學一學人界的話。”

妖族普遍不會人界的語言,所以妖族大勢壓境時,修道界與他們鮮少溝通,都是兵戎相見得多。

這群小妖中不乏族裏長輩懂人語的,在妖界便學過一些,他們高興地圍繞在花妖身邊,一群身影一齊湧入了書樓內,洛銀緊随其後,看見了滿室書卷,也嗅到了空中撲面而來的古樸木息。

花妖選了一本最簡單的書,饒是如此裏面也有許多字是這些小妖看不懂的,洛銀沒去管他們,反正他們也看不見她,不如互不打擾,各自學習。

花妖的聲音輕柔,她讓這些小妖要學會對書本敬畏,不可随意抛折古籍,書籍也要一個個傳閱下去。

她就像是衆多孩童中的教書先生,對待稚童問出的一個個荒唐問題也有耐心一一解答。

直到有個小孩兒問她:“曉,我們占領了人界,人界便成為妖的領土,應當人學妖語,為何我們還要學人話?”

曉是那花妖的名,妖族之人大多只有名無姓,唯有一些多年前傳下的首領後裔才會跟着先輩繼承姓氏。

洛銀正在書架後翻看一本靈力陣的圖繪,對于孩童的疑問她本不在意,卻不曾想聽到了叫人頗為意外的回答。

“今日他人之傷,未必不會成為來日你我之禍,若兩界能和平相處最好不過,将來要是有機會,自由溝通便是搭建和諧之橋的一塊基石。”花妖說完這話,周圍小孩兒都陷入了沉默,洛銀也将視線短暫離開了手中書籍。

妖對人,是抱有善意的嗎?

如若後世知道他們腳下所踩的這片領土是強勢奪取的,會覺得自豪或是慚愧?

不論因何理由,侵略從一開始便是過錯的那方,但站在妖族的角度去想,他們自己的地界難以生存,妖族以身肉哺民,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會搶占他人領地。

這些小妖來到幸州體會到了過去在妖界從未感受過的陽光,呼吸的氣息也是前所未有的幹淨清澈,這些都是他們不曾擁有過的。

其中有一名小妖在閑談中提及了謝嶼川,他說他們當感謝霖殿下。

因為霖殿下降生時,妖界下了幾百年難得一遇的甘霖雨水,故而當時的妖王阿赦給他起名為“霖”,是為雨露之意。

而多年後的今日,也是謝嶼川帶領他們來到了人界,過上了他們的先輩不敢去想的幸福生活。

洛銀聞言,只覺得心中悶堵,難受至極。

這些本應該在五百多年前就結束的,五百多年前,妖界和人界結契,若無墨安仙道以自私破壞了兩界持續多年的和平,或許絕大部分的妖,便已入人界,共享陽光與美食,而他們修道界有了妖界的靈石異寶,于修煉上也必大有精進。

謝嶼川沒有真的殺了重明仙派的衆人,而是将俘虜的修道士都關押在了萬窟洞天裏,是不是也在等人界和妖界化幹戈為玉帛的那一天?

洛銀隐隐覺得,或許她也可以成為人界與妖界搭起的那座橋梁下的基石,只要她破解了如今局面,人妖兩界,未必沒有更好的明天。

回去誅惡池上的大殿路上,洛銀的腦海中不斷徘徊着花妖的話,從某些方面而言,妖相較于人單純許多,他們不以先輩仇怨捆綁妖族後裔的未來,即便,他們的心中亦有未化解的敵視與恨。

回到大殿,洛銀的魂魄歸于體內,她從軟床上坐起,正是傍晚,夕陽透過窗棂照入了金籠中,洛銀将今日在書樓裏看見的靈力陣又于腦海中融合了一遍。

她找不到可以将天光之境移花接木的陣法,靈光一閃,起了個新的念頭。

洛銀想她能在人界創造天光之境,複刻天光之境的靈力陣,怎就不能根據古法,創造一個移花接木的靈力陣,古來有之的靈力陣無法破解如今僵局,她便要置之死地而後生,打破眼下死局,自己開辟一條新的道路行走。

靈陣移引。

她要在靈州和辛州間,設定多個陣角,将陣法擴至整個九州,把靈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也化作陣角之一,再将誅惡池設為陣角之一,運用移形陣,以改變陣型将陣法中的多個陣角靈力打亂,便可在天光之境出現時,把天光之境的異象調至誅惡池上的鎖靈陣中。

這個想法是洛銀在重明仙派移形陣上閃過的靈感,移形陣的設立,是為了給陣中的人一條逃生的機會,生死二門調換,便可轉危為安。

洛銀想将靈州雪山下的天光之境設為生,誅惡池上設為死,一旦這個橫跨九州的移形陣形成開啓,靈州雪山下便成了死,而誅惡池上則有生。

只是此陣太廣,比起之前在幸州設下捕妖陣還要複雜得多,若無個中能人無法在短時間內完成,洛銀也信不過。

機會只有一次,若不成功,後果難以想象。

在洛銀想到這個辦法之前,便知道一旦她需要陣法上的幫忙,唯有找寧玉才能心安,寧玉觀察天光之境多年,洛銀想有他守在靈州雪山下引雷霆啓陣法,她也能放心一些。

後來的幾日,洛銀在金籠內的地面上以靈力繪出了九州地界的分布圖,她偶爾坐在石桌上,以石桌為中心,好觀圖設陣,考慮将這覆蓋九州的移形陣的幾百個陣點分別分布于何處。

無人打擾,洛銀倒是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靈力陣研究之中,只是她知道謝嶼川總在對面半山腰的涼亭處看着她,在設陣角時還需遮掩,于金籠內的走動也不能太大。

洛銀以為,謝嶼川不會輕易來找她。

畢竟距離他上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已經過去了十五天,天氣漸暖,在誅惡池上睡覺,晚間連被褥都無需蓋。

于金籠內的時間久了,洛銀漸漸也習慣了這裏,至少夜裏不會因為睜眼看見明晃晃的籠子而失眠,只是睡眠依舊不沉。

這一次謝嶼川在靠近大殿時,洛銀便有察覺了。

她沒有舉動,因不能确定此番過來找她的究竟是謝嶼川還是墨安,洛銀每一次面對謝嶼川,都得裝聾作啞,最好不要有其他接觸。

謝嶼川的腳步有些踉跄,入殿後甚至險些被臺階絆倒,寬大的玄袍有一截拖在地面,廣袖挂下小半,露出了裏面白色的衣襟。

洛銀在謝嶼川打開金籠時便睜開了眼,呼吸一瞬沉了下去。

她想起他們上一回也是在深夜會面,被打斷的纏綿,和謝嶼川失落痛苦的神色,洛銀不想再經歷一次。

他像是醉酒般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洛銀的床邊,與上一次的小心翼翼不同,謝嶼川在觸碰到洛銀的那一瞬便立刻将她擁入懷中,貼着她的背仍覺得不夠,他強硬地将洛銀轉身,緊緊地樓住。

他的心跳很快,撲通撲通,像是随時都要從胸腔沖出來,那紊亂的跳動于靜谧的夜中尤為突兀,伴随着粗重的呼吸聲,讓洛銀不禁睜眼看向對方。

謝嶼川的臉色很難看,蒼白到仿若一張紙,唇色慘淡,眼下發青,像是陷入了重病之症。

青年渾身頹然與挫敗讓洛銀的心都揪了起來,她忍不住伸手用掌心貼着謝嶼川的胸腔,掌心下的鼓動證明這個人活着,可他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甚至都沒看洛銀一眼,便蹙眉閉上了眼睛,不斷去聞她身上的冷梅清香。

“你怎麽了?嶼川。”洛銀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她反手握住了謝嶼川的脈搏,很虛弱。

“姐姐,我困。”謝嶼川在這一瞬像是回到了過去,他将自己縮成一團,将臉埋在了洛銀的胸前,披散的淩亂的發絲鋪在了枕上,與洛銀的發交疊在一起。

一聲姐姐讓洛銀的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她短暫忘了忍耐,輕柔地摸着他的臉問:“最近沒有好好休息嗎?是妖界事多繁雜?”

可前幾日洛銀還總能看見他在涼亭內隔着一個小山谷遠遠地看她,一看便是一整日,又怎會忙碌到沒時間休息?

“我不能睡,睡醒了就看不見你了。”謝嶼川的鼻尖拱着洛銀的肩窩,他的聲音帶着委屈的輕哼:“閉上眼睛就是噩夢,夢裏沒有你,也沒有其他人,什麽都沒有。”

他是真的覺得痛苦難受到無以複加,疲憊擊潰了理智才會于深夜跑來找洛銀。

謝嶼川沒有忘記上一次在這座金籠內的經歷,他怕再度将自己陷入那種自作多情的可笑陷進,深陷其中的只有他一個人,而洛銀清醒地看着這一切。

他怕他動情難以自拔,而洛銀卻能冷淡地潑他涼水,逼他清醒。

可謝嶼川也承受不住閉上眼便陷入那無邊際的黑暗夢寐,像是被整個世界抛棄,關進了一個混沌的,只有他自己,甚至沒有聲音的可怕世界裏。

洛銀知道他會做噩夢,那樣的噩夢,大多出現在墨安占領了他的身體,控制着他的時候。

謝嶼川第一次噩夢,便是在墨安第一次蘇醒時,洛銀本以為不過是一場夢境,彼時謝嶼川在醒來後抱住她,大約是想撒嬌,要她哄着,可她沒想過那樣的夢境,竟恐怖地讓謝嶼川不敢陷入睡眠。

“以前不會這樣的,以前只要做噩夢,睜開眼都能看見你的。”謝嶼川的雙手勾着洛銀的背,說出的話像是小刀割着她的心口,又痛又麻。

即便夢境再可怕,時間久了會讓謝嶼川迷失自我,可只要他知道睜開眼的那一刻便能看見洛銀,他都不會真的不安惶恐,只是從那一次之後,謝嶼川每每睜眼,都再也沒看見洛銀了。

從那次……她當着他的面,離開陸陽城時起。

他們便是在那時徹底分開,再也沒能一起,哪怕是現在,現在洛銀完全在謝嶼川的掌控之中,她一連多日都只能于金籠內走動,可謝嶼川仍舊覺得他們離得很遠。

所以他只能抱着她,抱得更緊,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證明這個人還在。

“我好困,姐姐。”謝嶼川沙啞着聲音,呼出的氣息全都灑在了洛銀的脖間,她安撫地揉着他的眉尾,深知每一個謝嶼川墜入夢魇之刻,都是墨安用他的身體為所欲為之時。

“姐姐,我好困。”謝嶼川不斷重複這句話,像是親昵地呢喃,更像是不安的求助。

洛銀知道她該說什麽,正因如此,她才更覺得心酸。

“睡吧,嶼川。”洛銀的聲音放輕,她撫摸着謝嶼川弓起的後背,也不知自己的話能否奏效:“這次不會有噩夢了,我在,我陪着你,嶼川。”

謝嶼川僵硬的身軀終于放松了些,多日不曾睡過的身體很快便陷入了沉眠,謝嶼川在真正入睡前,問洛銀:“睜開眼,我還能看見你嗎?”

洛銀心頭一緊,呼吸都慢了許多,酸澀的感覺于心間不斷冒泡,像是要沸騰,要将她的四肢百骸都填滿,要她看穿謝嶼川的每一次脆弱,卻不能道出真相,在此時給他足夠的安全感。

于是洛銀沉默。

謝嶼川還是熟睡過去了。

他實在是太累太困了,在他躺在洛銀的身邊,聞着她身上淺淡的香味時,便已經睜不開眼,有沒有洛銀的承諾都不妨礙他的身體經受不住長時間的苦熬。

這一夜洛銀抱緊謝嶼川,她沒睡,睜着眼睛直到天明。

天亮後謝嶼川仍舊是縮在她懷中沉睡的姿勢,沒有要醒來的趨勢,洛銀便不動,左手撫摸着謝嶼川的脊背安撫他,一夜過來,手臂早已發麻發酸,可她沒有停下,只想讓他再多睡一會兒。

好像謝嶼川唯有在熟睡時,才能讓洛銀看到一點過去少年的影子。

其實時間過去得并不久,卻好似在他的臉上沉澱了多年的歲月,短短幾個月,謝嶼川的額心便有一道淺淺的皺痕,便是放松仍能看見細細的一條紋,可見這段時間,他其實吃了不少苦頭的。

這一覺,謝嶼川睡到了午後才有轉醒之勢。

他眉心輕蹙,終于在洛銀的懷中動了一下,伸了伸彎曲太久的腿後,謝嶼川擡手遮住了過于耀目的陽光,在洛銀的注視下慢慢睜開雙眼。

對上洛銀眼神的那一刻,謝嶼川明顯怔了一下,他撐起身體看向四周,慢慢回憶起自己昨夜頭痛欲裂後憑着本能找到了洛銀身邊,窩在她的懷中熟睡過去。

洛銀見他起身,詢問一句:“身體可還有何處難受的?”

謝嶼川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回頭朝她看過來,雙目互視片刻,謝嶼川問她:“你呢?在這誅惡池上,就沒有任何不适?”

洛銀垂在身側的手略微一動,她慢慢垂下眼眸,低聲詢問:“若我說不舒服,靈力被吞噬後的身體疲憊且虛弱,你會讓我走嗎?”

“不會。”謝嶼川道:“你便永遠留在這裏陪我吧。”

說完這話後,謝嶼川便離開了金籠。

金籠上的縛靈網能困得住身懷靈力的洛銀,可攔不住滿身妖氣的謝嶼川。

洛銀見他走出了金籠,沒忍住擡頭又問了一句:“難道在你的心裏,一絲一毫我的位置也沒有了?你就想将我關在這裏直至死亡,哪怕我會因此恨你?”

“從你離開的那一天,便該料想到今日結局,恨就恨吧。”謝嶼川說完這話,快步離開了大殿,重門再度關上,殿內瞬時寧靜了下來。

洛銀歪坐在床側,慢慢擡手捂着自己撲通撲通亂跳的心,瞳孔中的震驚久久未平,直至眼眶泛酸了,她才眨了一下,竟有半滴眼淚挂在了眼下睫毛處,好一會兒才慢慢風幹。

即便洛銀知道那不是謝嶼川的本意,可看見他的身體,他冰冷的表情,他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仍是忍不住地心痛,甚至逼出眼淚來了。

洛銀低聲笑了笑,笑容苦澀自嘲,是她過去瞎了眼,竟沒早一點看穿墨安的野心,是她太過大意,才會釀造鴻山書樓錯過的結局。

如若當初在靈州邊境的小鎮,她于高樓頂上看見客棧小院內謝嶼川的那一瞬,沒考慮那麽多,而是直接去找他,與他把話說清,是不是現在便不用忍受這麽多酸楚了?

謝嶼川……才不會讓洛銀恨他。

他曾向洛銀保證過,他會乖乖聽話,不會再傷人,哪怕從此再也不用妖力也行,所以即便他不得不帶着大軍壓境人界,也不曾殺過一個修道士。

從方才謝嶼川于她懷中醒來時洛銀便察覺不對了,他看她的眼神閃過一絲驚詫,即便後來的沉默很好隐藏了部分情緒,可洛銀仍舊能從那雙眼裏看得出來,其中沒有愛慕,不是謝嶼川會看她的眼神。

鴻山書樓中,洛銀太大意了。

她沒有懷疑過墨安,故而讓墨安鑽了空子,還傻兮兮地以為自己一腔真摯表對了人,安心讓謝嶼川離去。

其實要分辨墨安和謝嶼川無需看魂魄的顏色,聽他說的話,洛銀便能猜出八分。

即便墨安能肆意回想謝嶼川的記憶,可感情非他經歷,他又如何能做到完全相似?更不可能感同身受,他不知道洛銀不會恨謝嶼川,哪怕謝嶼川真的将她關在這個籠子裏,一直關下去,直至她身死,她也不會去恨他。

眼裏心裏只有自己的墨安,又如何能感受謝嶼川對洛銀的感情?

他如何能知,洛銀的一個恨字,便能輕易擊垮對方鑄建起來固執的故作堅強。

洛銀回想起昨夜遲遲不敢入睡的謝嶼川,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問題,為何每次熟睡後都會陷入噩夢中難以掙脫,唯有在洛銀身邊才敢安心,可洛銀沒有給他承諾。

今日在她身邊醒來的不是謝嶼川,真正的謝嶼川醒來時,身邊仍舊沒有洛銀陪伴。

他會不會更加痛苦,更加難過為何她總是要将他丢下?

只要這樣想,洛銀便覺得呼吸困難,捂着心口的手都在忍不住顫抖。

她要盡快結束這一切,她要謝嶼川變回完整的他自己。

墨安占據了謝嶼川的身體,便更不會主動來找洛銀,洛銀不知以他現在的能力究竟能操控謝嶼川多久,是幾個時辰,還是幾天?

總之從那天墨安醒來離開大殿後又過了五日,足足五天的時間洛銀都不能在面對半山腰處涼亭方向的窗棂前,看見謝嶼川了。

距離宋淵答應她尋找寧玉已經過去了二十日,沒有旁人的打擾,洛銀幾乎将九州各地的陣角都設了一遍,只是涼亭處不再有謝嶼川,讓她心思低迷了好幾日,設陣的速度更是忍不住加快,夜裏也不曾休息。

金籠內總是靈力光照,夜閃星芒。

洛銀在金籠內一遍遍測試陣法的可能性,只是概率很低,她一整夜測了六次,唯有一次成功将雙門調轉,調試過其他地區的陣角後,洛銀也不敢确認,将偌大九州地界分布縮在小小的金籠之內,待到陣法擴大散去時,會否因為地勢的微末差異便功虧一篑。

宋淵帶着寧玉出現時,距離她給宋淵的時間還剩五天,比洛銀預想得要快。

寧玉原是不信宋淵的,一個妖界獸族的将首,在妖界快要完全攻克幸州後竟主動出面找他,要他跟對方去一趟妖界見洛銀,寧玉才不犯傻,如洛銀一般自信滿滿地便跟了上去,他又非登仙境,怎敢冒險。

妖界與人界開戰之後,瑰海中的妖也不安分,饒是寧玉占據星島幾十年也不能在那處久留,便早早越過了浮光城的結界膜趕往古河仙派的地界,帶着紅櫻隐姓埋名了一段時間。

紅櫻得洛銀的修為,這幾年都不必擔心會化身為魚,她許久沒來人界,眼見的一切都是新鮮,寧玉亦無拯救蒼生之大義,他肩上的擔子不如洛銀重,卻也架不住洛銀跟着一個花妖入了妖界地盤後杳無音訊,烈州仙派親自派人來求。

他與烈州早早斷絕了關系,可寧玉當年畢竟是被迫離開師門,他對烈州仙派的心不曾改變,亦從未斷了自己在烈州仙派多年修行的根。

如今烈州仙派處于珞城,一旦與妖族開戰,他們便是首當其沖,寧玉得知所有被妖俘虜的弟子都被殘忍殺害,也不能見死不救,便跟随烈州仙派的弟子到達了幸州境內,四處游看,能否再多救幾個同門。

遇見宋淵便是在一次小規模的妖族侵略人界領土的小鎮中,宋淵讓妖族收手,換得能和寧玉說話的機會,寧玉見對方身上并無血腥氣,未曾殺過人,便耐下性子聽了幾句。

宋淵告知來意,寧玉也當他只是打算換個方式将他騙入妖族地盤,要知道如今洛銀不知生死如何,修道界人心惶惶,若是寧玉也跟着消失,九州門派也不知會落得怎樣。

想當年在寧玉手中死去的妖不計其數,他覺得自己沒立刻殺了宋淵已算仁慈,可多年不曾拔劍,若真動起手來,他也未必是宋淵的對手便是了。

寧玉的身邊還有個紅櫻,他保持着對那些沒殺過人都妖較為和善的看法,只是讓宋淵快滾,莫要胡言亂語惹他心煩,否則他的劍可不長眼睛。

宋淵自知找寧玉并非難事,要想說服他卻不容易,眼看洛銀給的期限将至,宋淵不得已,只能劃傷自己的心脈,讓寧玉看一眼洛銀埋在他身體裏的一股真氣。

妖族命長,傷了心脈再修養好,無非是短幾十年壽命,宋淵并不在意。

寧玉還沒見過這種走到跟前便拿匕首捅自己心口的人,但他見到了洛銀的真氣,勉強信了宋淵的話。

之後便是宋淵調遣重明山谷內外層層看守的妖,可以抽出一刻鐘的時間讓寧玉和洛銀碰面。

寧玉的身上挂着無言的物件,他披着白色的鬥篷,一點兒也不怕被人瞧見,不過他身形倒是與無言有七分相似,加之無言物件上不斷洩出的微末妖氣,倒是可以掩蓋他身上自然一股修道正氣。

入大殿,寧玉四下看去,沒什麽特別之處,可他掀開鬥篷一擡頭,看見占據半座大殿的金籠,和金籠內坐着的洛銀時,還是沒忍住震驚,低聲罵了句難聽的話。

将人關在籠子裏,便是貶低其為牲畜,是最極致的侮辱。

因此,寧玉看宋淵的眼神都帶着敵視,他幾步跑到了金籠前,本想以靈力破開籠子上的縛靈網,可靈力才彙于指尖便被鎖靈陣給吸走,一絲也沒使出來,寧玉頓時心驚,他這才驚詫自己許是落入圈套。

“這裏是……誅惡池?!”寧玉上前抓緊宋淵的衣襟:“你果然是個騙子!”

宋淵未與他争辯,只是面朝洛銀道:“只有一刻鐘,洛姑娘,一刻鐘後他必要離開。”

“好。”洛銀起身,宋淵掀開寧玉本想出去,讓他們二人好說話,洛銀卻道:“我之前便承諾過你,若你能盡快找來寧玉,我便告知你當年結契真相,宋将軍,留下來聽。”

宋淵腳步一頓,他沒離開,也沒離二人太近。

洛銀看向寧玉的臉,露出一抹苦澀道:“此番非我幫你,而是我有求于你了,寧玉。”

洛銀對宋淵還算客氣,寧玉也看出或許是他方才誤會了,便道:“尊者有事要我去辦,直說便成,只要我能做到,必竭盡全力。”

“我找到在人界複刻天光之境的辦法了。”洛銀說出這話時,寧玉的臉上頓時露出欣喜,他是真的高興,為紅櫻高興!

“但在你完成夙願之前,需先将我所交代的辦成。”洛銀慢慢朝寧玉的方向走去,待到金籠前,洛銀才攤開一只手,右手食指凝聚靈力在左掌心上畫陣:“這是我研究出來的與天光之境幾乎一樣的靈力陣,只需設陣引來雷雨,便可在靈州雪山下喚醒地心岩火,造成天光之境的異象。”

寧玉聞言,雙目緊緊地盯着洛銀繪陣的方式,心中更是驚詫,洛銀為何能在這鎖靈陣中,雙手雙腳都被縛靈網束縛,還能如此靈活地運用靈力?

她的修為,究竟到達怎樣可怕的程度?

洛銀将陣法畫好,又朝寧玉面前的半空推去,将每一個陣角都細致地展現出來,星芒閃爍,寧玉眼睛都不眨,也不敢遺忘。

就在他記下陣法時,洛銀繼續道:“你記完這個陣法,還需記下移形陣,此移形陣需九州各派的能手配合你完成,移形陣的陣角分布九州各地,共五百六十二個,耗時很久,也不能有任何差池。”

“尊者要在整個九州設陣?!”寧玉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洛銀點頭:“唯有如此,我才可以将死化為生。”

靈州雪山是天然适合設下天光之境靈力陣的地方,九州中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比它更合适的地區,但靈州與幸州之間隔着大半個人界,唯有将九州的地勢全都利用上,才能完成洛銀畫成的移形陣。

“你不單要記住複刻天光之境的陣法,還需記住我告訴你的移形陣,這五百六十二個陣腳,任何一處都不可錯漏。”洛銀道:“此事事關人界與妖界的未來,萬不能馬虎,寧玉,如今的修道界唯有你還能算得才者,我将此事交給你,便是以性命相托了。”

“尊者為何要布這麽大的局?”這比他當時聽說洛銀要海長老幫忙,于幸州設下捕妖陣還要震驚數倍。

“我如今面臨與你一般的困境,卻比你為難多了,嶼川的身體裏,也有第二個人在。”洛銀提起此事,眉心緊蹙,苦澀爬上嘴角,連幹笑都扯不出來。

宋淵聞言,神色微動。

洛銀道:“這麽多年,人界一直以為五百多年前靈州雪山結契是因為妖族企圖攻占人界遭到上天反噬,是妖族的野心毀了兩界千萬年來的和平。而妖族卻以為是人界的私心和背叛,導致兩敗俱傷,與接下來幾百年斷斷續續的戰争與敵視。”

“其中真相無人知,知者,更不敢言。”洛銀看向寧玉,慎重道:“我說此話,頂着欺師滅祖之名,可也是事情真相,當年靈州雪山結契,致使人界重傷,妖王身亡的罪魁禍首便是我的恩師,墨安。”

“墨安仙道……已故幾百年了。”寧玉如五雷轟頂,站都站不穩了。

洛銀這話簡直是朝他天靈而來的一記雷霆,讓他大腦一片混沌。

可接下來的話,更是讓在場的寧玉和宋淵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洛銀低聲道:“天光之境可讓人舍魂離體,本是堕仙分離仙體,魂魄墜入凡間,掉落瑰海的懲罰。也不知墨安如何找到了瑰海深處的天光之境,多年研究,将其在靈州雪山下複刻,便是為了能借用天光之境的力量,讓他的魂魄可以換到另一具滿意的身體裏。”

“妖界氣候糟糕,妖族的生存都成了大事,明瑕為妖族使者請入人界,要與人界結契共享資源,此事也是墨安率先首肯,他答應并非仁善,顧念妖族無辜的生命,而是為了一己私欲,他想将自己的魂魄,換到妖族的身上,如此便可以擁有凡人不論如何都不可能擁有的長久壽命。”洛銀說這話時,朝幾乎貼着大殿門站的宋淵看去:“我想他當時的目标,便是妖王阿赦。”

“只是不知結契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麽,阿赦死了,當年的宋将軍也亡故了,墨安的魂魄附身于嶼川的身體裏,雙雙沉眠了幾百年之久。”洛銀道:“這便是當年真相。”

“這、這……我如何能信……”寧玉的大腦一片空白,那位被後人敬仰,奉為仙道的墨安,竟是洛銀口中所說的這般惡劣不堪,他以一人之私,壞了兩界多年安寧,更因此,不知引起兩界幾回戰争。

“不論你覺得有多荒唐,這都是真相。”洛銀将這些說完,仿佛耗去了身體裏所有力氣,她往後退了兩步道:“如今嶼川與紅櫻一般,身體不能完全由自己操控,那每日出現在衆多妖族面前的妖王,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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