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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峄城公主出聲提示太子:你該理我了。
“沒什麽,不過是想着,你是個女孩兒家,軍中辛苦,怕累着你。”太子露出了他一向溫和的笑容,摸摸公主發頂,“若是真想做将軍,也不是不好。本朝素有尚武之風,女子們在馬背上也不肯讓人,你既然是天家血脈,豈會弱過了別人?但是啊……”
“怎麽?”小姑娘急切地盯着他。
“你得問問父皇許不許你習軍事,學武藝。”他說,“這一點,孤說了也不算。若你只是想習武,壯健身子,孤這裏倒是好安排,然而若要當将軍,最要緊的,便不是你自己的武技,而是知兵識兵的本事。要安排人教你這個,非得是父皇親自給你挑師傅不可。孤這裏,可沒有這樣的人才。”
峄城公主悄悄用鞋尖蹭了蹭地面,這是她感到緊張時的習慣,無人能看到她藏在裙子底下的小動作。
“父皇……或許不會答應呢。”她小心地說,“他一定也會覺得,我是個女孩兒家,做這些事情太過危險……既然哥哥都這麽說,父皇……”
太子搖搖頭:“孤現下還只是你的哥哥,只要想着這件事對孤的小妹好不好便是。但父皇可不止是你的父親。仙娘,父皇先是這江山社稷之主,眼睛先要瞧着這偌大的燕國,而非你我,或是別的兒女。若是你我做一些辛苦的事,卻能使社稷黎民受益,父皇應當還是會答應的。”
公主睜圓了眼,雖然她能聽懂兄長說的每一個字,然而他口中,那個眼中先是有社稷,其後才是兒女的父親,卻不像是她所熟悉的父皇。
“若父皇還是不答應呢?”她問,“我真的很想做将軍。”
她的理由可不能跟父親說。
“父皇何曾拒絕過你,仙娘。”太子含笑搖了搖頭,“你是父皇心尖上的小女兒。”
峄城公主微微側過頭望着兄長,她總覺得兄長說出這句話時的情緒,仿佛有些奇怪。
她說:“可是父皇寵我,多半時候也只是哄我,哥哥說話的時候,父皇聽得卻是認真多了啊。”
太子一怔,他并未有此感覺,竟不自覺便追問道:“是嗎?”
峄城公主信誓旦旦地點頭。
太子早就習慣将喜怒都放在心裏頭,不表示給任何人看,可不知為何,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唇角在抑制不住地顫抖。
“孤也會幫你跟父皇說說情的。”他終于開口,只是一句幹巴巴的承諾,但只有他自己知曉,這一刻他的确想對她好,對她更好,只為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面前的小女孩頓時笑得燦然如花,饒是太子見慣了好看的人物在他面前展露笑容,仍有那麽一瞬,想着她若是自己同母所出的親妹妹就好了。
如果他的母後沒有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殒,又或者他也是秦皇後親生的兒子,有如此可愛貼心的妹妹,那該是多麽好。
可惜世上并無如果可言,峄城公主和他終究不是從一個母親的腹中孕育而出的。他們……只不過在權位面前利益相牽連,須得相互扶持罷了。
到底隔了永遠也翻不過去的一層。
而峄城公主看着乖巧,心裏卻鬼着呢。得了太子的半句承諾,接着就要登頭上臉——太子不是說了嗎,若只是習武,他可以給她安排師傅,那麽何不就從現在學起來?
這事兒她沒跟別人說。上課時還是文靜又好學,讨師傅喜歡的樣子,一下課卻直奔東宮演武場。
不知道的以為又是去看哥哥們習武,以舒蘭與對公主的了解,卻猜她今天必不是看看而已。
果然,到了地方,她先是太子打了個招呼,便用眼風飛在一邊兒站着的楊英韶:“哥哥,叫表兄先教我點兒好不好?”
楊英韶全然不知她想做什麽,懵然道:“殿下要學什麽?”
太子瞧他一眼,再看看妹妹,最後還是決定要先為她保密,因此只笑道:“仙娘想學點兒武藝。”
楊英韶瞬時瞪大了眼睛:“殿下?”
這是他重生以來見到的最奇怪的事兒。
公主從來就不是個活潑好動的性子,至少在他眼中如此。她一向以天下最尊貴的淑女自居,言談行止,沒有一點兒是不講究優雅好看的。這樣的一個她,怎麽會想到要習武——滿頭是汗,臉色潮紅,氣喘籲籲,這種模樣,她真的想過麽?
峄城公主抿起嘴巴,一雙眼睛卻盯着他看,仿佛要看出他最細微的神情變化似的,她問:“不成麽?表兄不願教我?”
這叫楊英韶怎麽答呢。
若是她要別的,只要他有,他都肯給,可是這一句,他不知該怎麽接,只能問:“殿下怎麽想起要習武?習武……可不好看啊。”
那張有些緊張地抿着的嘴,頓時變作向下的弧:“好不好看有什麽關系?”
“……”
關系大了!
若不是她的表情與習慣都與他記憶中的公主一樣,楊英韶幾乎要懷疑自己是認錯了人。峄城公主怎麽會覺得好不好看沒有關系呢?她是一個因為婢女給她調的胭脂顏色不如她意,便罰人在院子裏跪了一個時辰的人。
她最是愛美。
見楊英韶一臉的欲言又止,峄城公主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與太子哥哥一樣,都覺得習武之後,風要把肌膚吹糙了,太陽要把手臉曬黑了,骨肉又不細柔了,行止也不優雅了?我自己都不擔心,你們男人卻這麽多顧慮,是做什麽呀?”
楊英韶被她逗笑了,也是,她如今還是個小孩子,想法與長大後的她不同,也是很尋常的事情。再者,若是按他前世的記憶來說,她要是真有點兒武藝防身,也未必不是好事。
正要開口,峄城公主又氣哼哼地道:“我哥哥操心也便罷了,你擔心什麽。我又不嫁給你!便是真醜了,又礙你什麽事兒?”
楊英韶便是再拿得住,此刻心中也是一咯噔,待認真分辨她的神色,卻又覺得,她大約只是随口這麽一說。
并非生氣,也不是知道了什麽,故意刺他。
“仙娘!”聽着她說話有些無禮,太子到底還是開口了,“不要說這種話,你一個小孩子家,懂什麽愛美,又懂什麽婚嫁?英韶,你不要與仙娘計較。她這孩子……嘴厲害,心卻純直。”
楊英韶唇角微擡,不知道別人看到他這樣神色如何是想,然而他自己知曉,這笑容是苦的。
純直啊。
這話是說的不錯。若非她心性單純,只要多那麽一點兒心機……憑他與她青梅竹馬的情分,與她結發夫妻的恩義,怎麽會越來越護着蘇流光?他是個那麽容易被蒙騙的蠢人啊。
回憶起來,在那段漫長的記憶開始的時候,他也曾因做了驸馬,從心頭剜下肉一般,忍着痛楚暗自發誓,一生一世都要忠于她,哪怕這意味着與他心愛的女人不可能有任何一點機緣——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和她擁抱一次,然而身為永寧侯府的世子,他必須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但後來……後來……
蘇流光是否心機深重,他此時早已無心追究,總之那一頁翻了過去,便再也無需重溫。
然而公主再來一世,還是如此容易地說出了不讨巧的話——他得保護好這個任性的小女孩啊。就算這一世他不會再尚主,為了那像刀一般紮進心腔的愧疚,也一定要竭盡全力護着她。
再開口時,連神色都帶上一絲溫和,柔聲勸她:“殿下,習武辛苦,若不苦,學不出什麽來,便又是空耗時光了。”
“我想學。”她根本不顧他說了什麽,仍然是和上一世一樣的沒有耐心,眼神卻比那時熾烈得多,“我只是想學。不管苦不苦,我想學。”
也是和上一世一樣的倔強。
楊英韶嘆了一口氣,她這樣的神情,也是他的熟悉不過。
“好吧。”他答應了,對她微笑,“您要學什麽?只要臣會,都教。”
九歲的小姑娘,到底比面對驸馬精神出軌的悲憤公主要好哄得多,更況,因着他是皇後養兄獨子的關系,先前也與公主多有交游,峄城公主對他的觀感很是不錯,否則也不至于擡手便指着他教她習武。
此刻立時便露出歡顏,漂亮小女孩的笑容,像是一點與酥酪攪在一起的蜂蜜,又醇又甜。
“太好了!”雙手“啪”地一下合在胸前,微微偏仰了頭看太子,“哥哥,表兄答應啦,您……”
“孤也答應。”太子一點兒沒有為難他們的意思。
楊英韶是個有意思的人,也是個有用的人。無論是在他身邊,或是有一日要放到妹妹身邊去……
公主這便徹底得逞了——就算是改日和父皇說要當将軍的事情泡湯了,至少也有個人教自己習武了。再者,楊英韶又是将門出身,他一定也會學兵法之類的。
等今後師生感情更好了,很可以哄他給自己講講排兵布陣行軍打仗的事兒。
雖說立下“要做個女将軍”的志願,是為了今後能帶兵攻打梁國,但想到那個促使她做出決定的夢,她仍然有些隐憂,是捂在心裏沒跟任何人說的。
——若那個夢發生在她活着的時候,而她的努力什麽也沒有改變,那種情況下,能指望誰來救她?
宮中亂成一片,連皇帝都死了,那時候或許已經出宮很久了的她,還值得侍衛來保護嗎?
“殿下想學什麽呢?”楊英韶問。
“保命的武功。”她說。
楊英韶懵了。
“保命……?”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公主需要學什麽保命的功夫?便是在閨房之內,她身邊也會有一兩個武藝精熟的宮女在,除非……
楊英韶不是傻子,他在太子身邊的這段時間,也聽說過一些事情。雖然礙在天家顏面,傳言講得模模糊糊,然而有了上一世的經驗,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因将目光移向舒蘭與,同舒蘭與的眼神撞了個正着,叫舒蘭與好生納悶。
他看她幹什麽?公主想學保命的功夫,他難道以為是為了防着她的?別鬧了,大哥,你都比別人多吃二十多年的飯了,你還不知道原身最忠于公主嗎?
不,不對!
她心中驀然一緊,若是原身,自然最忠于公主,可現在,她不是尚婉儀啊。
甚至——即便她不忍心——也要想辦法,在某個合适的時機,把公主害死。
難道楊英韶看出來了?
春日陽光下的演武場,舒蘭與感覺冰冷的恐懼從腳腕上一點點爬到她背上——那“像蛇一樣”的比喻,居然是真的。
楊英韶和別人不一樣,十四歲容顏如畫的清俊少年皮下,藏着的是一個目睹千萬人死亡也握得穩刀的魂靈。她毫不懷疑,如果楊英韶決定站在峄城公主這一邊,他肯定有辦法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楊英韶将目光挪開了,仿佛方才根本不曾注意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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