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舒蘭與正想着這事兒,便聽得通向演武場的路上傳來腳步聲,扭頭便見得一行宮人,捧着不知道什麽東西,正朝着這邊走來。太子想也聽到了那聲音,回頭掃了一眼,便招手把公主喚過來,笑道:“你也歇歇吧。阿婉女史,給仙娘揉揉腿,免得明日雙腿酸痛。”
公主還不知曉,她明日怎麽會雙腿酸痛,只是玉白的額頭上此刻盈滿汗珠,雙頰也熱得泛紅,一雙眼睛卻忍不住往那一排前來的宮人那裏瞟。她看到了一只大罐子,便問:“哥哥,你的宮人送來的是冰飲嗎?”
“習武之後周身孔隙皆開,若吃冰飲,要凍到骨頭的。”太子道,“是溫的鹹梅湯,喝這個正好。”
“鹹梅湯有什麽好喝的!”峄城公主頓時垮起一張臉,“又酸又鹹又甜,味道怪怪的。”
“嫌棄”兩個字已經寫在她臉上了。
“這可不是孤弄來的,是你表兄的建議。”太子毫無良心,禍水東引,指着楊英韶道:“你不信孤,總得信他。永寧侯府世代出虎将,于習武鍛體一道,是極內行的。”
公主将驚恐的目光投向楊英韶,他們為什麽沒有告訴她習武之後只能喝這種難喝的東西?
“……殿下若厭憎鹹梅湯,飲些鹽水兒也行。”楊英韶立刻做出妥協。
于是那行宮人剛剛到得演武場,正要往外斟鹹梅湯,便被太子喚住一個,支使回去取溫鹽水來。
那宮人被太子親自點了名,仿佛還挺高興,嬌嬌滴滴地冒出一句“奴婢遵命”來,卻叫正半跪着給峄城公主揉小腿的舒蘭與忍不住擡了頭。這聲音也太耳熟了!
那人不知怎麽想的,要離場前還往這邊兒瞥了一眼,仿佛是想從公主的随員中找個什麽人。然而正跟舒蘭與四目相對,臉上那一點笑意瞬間擰住,低頭便快步後退,急速挪出演武場。
舒蘭與見她,也是瞪大了眼睛——這不是殷娥儀麽?怎的跑到東宮裏來了?旋即便明白過來,怪不得敢怼崔姣儀呢,六司局可管不到東宮裏來,東宮裏自有三司,宮人吃穿用度,他們自己安排。
一怔之下手上便慢了,公主感覺到異常,便“咦”了一聲:“阿婉在看什麽?”
“……臣妾看到個故人。”她說。
“阿婉在東宮還有故人?”峄城公主奇道。便是她也知曉,母後一向小心,從不往東宮裏放自己用熟了的人,怎麽阿婉還會在這裏識得舊人呢?
“她從前也是伺候娘娘的,同臣妾共住一間屋子。”舒蘭與垂眸,接着輕輕揉壓公主的腿肚子,“前些日子突然就不見了,原來竟是得了這麽一股好風,到東宮裏來了。”
太子聞言,問道:“就是方才那個去取鹽水的宮女麽?”
“回禀殿下,正是她。”
太子仿佛意動,微微颔首,道:“是麽,孤竟不知道此事。”
“我也不知道此事。”峄城公主道,“瞧着背影,還是個美人呢。”
太子伸手摸摸她的腦袋,手感很好:“你才多麽大一點兒,便知曉美人不美人的了。”
“我怎麽不知道?母後和母妃們,還有我,哦,還有太子妃她們,都是美人。”峄城公主理直氣壯。
太子失笑,道:“你還得長幾年才是美人。”
“我現在不美嗎?”大眼睛裏瞬間儲滿淚花,看起來竟是個作精。
太子瞥了一眼楊英韶,問:“英韶,你說,仙娘美不美?”
楊英韶坐蠟,一張嘴誇也不是,不誇也不是。他又不是沒經過事兒的小孩子,瞧着太子今日三番五次讓他和峄城公主說話,是何用心他猜也能猜到三分。
和上一世比,只不過是發話的人不再是皇帝“姑父”,而是太子,時間上也提前了四五年罷了。
“表兄。”峄城公主眼淚汪汪還抽空瞪他,發出威脅的聲音。
“殿下當然美。”立刻擺正了态度,站穩了腳跟。
“誇我的時候要認真,不能只說一個字。”她不依不饒。
“殿下是臣見過的最漂亮的小女孩兒,又美貌,又伶俐,真是再可愛不過了。”
峄城公主聞言送上超可愛笑容,然後得意洋洋瞥着太子:“哥哥聽到了嗎?”
“聽到了。”太子笑着搖搖頭,“你最好看,等你長大一點,還會更好看。”
公主這便歡喜了,連帶着看鹹梅湯也順眼了,小聲道:“我有點兒渴了,那鹹梅湯,我先勉強用一點點吧。就一點點,不要倒多了。”
舒蘭與眼見小宮女端來淺淺一碗鹹梅湯奉給公主,她抿了一小口便皺了眉頭:“好難喝!”
正要放下碗,又忍不住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真香總歸是要真香的。一開始每咽一口還要皺一下眉頭,後來便一小口一小口地越咽越快,若非礙着天下第一淑女的教養,想必是要大口暢飲了。
太子看着她笑。小姑娘倒是真的可人疼,她的母親也聰明,知曉站在他的這一邊,今後才能坐穩皇太後的寶座。如是,他一點也不介意對她更寵溺些,好顯得他當真是個友愛手足的好兄長。
如何寵溺呢,給公主,自然是派人去宮外尋摸小姑娘喜歡的東西。公主不見得會喜歡昂貴的奢侈品,但新鮮有趣的物事定能讨她歡欣。
再者,她母親那邊來的人的顏面,也得多給些。
于是次一天,舒蘭與便在東宮裏聽人有意無意地提起,昨兒個太子殿下召幸了那個從皇後身邊送來的宮女,還封了個淑女,從此她便也是東宮裏一位小主子了。
這幾天下來,她跟東宮書院裏的宮人們也混了個臉熟,等貴人們上課的時候,頗能聊幾句天兒。
而那個宮女便是一臉歆羨:“不愧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那相貌風儀正是好極了,叫咱們看着好羨慕。若是咱們有機會去娘娘身邊,哪怕只是侍奉一餐膳,一盞茶,都會是做夢一般的歡喜。”
舒蘭與看了看她,嘴角一挑:“希望還是要有的,說不定實現了呢。我瞧着妹妹的長相比我是好多了,說不定哪天便有了機緣,調到椒房殿那邊去。便是沒有機會,東宮也是好地方啊。太子妃娘娘那邊,不也是人中尖子才去得的地方?人的造化若是來了,可不拘在什麽地方。”
這話正說在東宮宮女心尖上——她年歲還小,還要在宮中待十多年呢。若是這十多年裏,皇帝龍馭賓天了,她們跟着的可不就是新帝與新後?那自然比要去伺候太後太妃的人風光多了。
但想到風光……
皇後她是不敢想了,給陛下做妃嫔就是她能想到的,最風光的事情。而要是太子做了皇帝……
總之,還是好妒忌那個幸運之人。
也不是沒見過,那女人除了生得好看之外,要多讨厭有多讨厭,總像是忌憚着誰的樣子,怎就那麽好命?從皇後那裏出來了,還沾着這一層身份,得了侍寝的福氣。
可心裏再怎麽讨厭她,太子殿下囑咐的話還是要說到,因此只能帶着一臉羨慕,假惺惺地誇那人。
舒蘭與一臉營業性微笑——她也看出來了,這宮女口中說的那個“人”,千好萬好,但除了臉蛋漂亮之外,沒有哪一點能跟殷娥儀本人對得上。
誇得就很塑料。
所以,太子這真的只是找了個人來傳消息,好跟皇後那邊示好罷了。殷娥儀不過是他示好的道具,如果可以的話,可能跟幾塊玉佩、幾個花瓶,一只狗、一盆花等值……
但殷娥儀本人并不這樣認為。
舒蘭與正在心不在焉地聽東宮宮人同樣心不在焉的彩虹屁,她本主便如嫣然怒放的牡丹花一般招搖地出現在了書院裏。
也不問太子在哪裏,徑自向下人們等候的房間走,推門進來,看定了舒蘭與便是一笑,絲毫找不到昨天在演武場上四目相對時的慌亂了:“啊喲,阿婉。”
這一回倒也不叫姐姐了。
舒蘭與挑挑眉:“阿娥。”
不冷不熱,不親不疏。
東宮的人也不是沒有眼睛沒有耳朵,見此場景,幾個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什麽也沒說。倒是跟着公主一起來的另外幾名小宮女,互相看看之後,都跟殷娥儀行了禮。
“我如今可不叫阿娥了,”她朱唇微動,聲音嬌糯,“太子殿下親自給我賜了名,叫歸雁。”
“哪個歸,哪個雁?”
“歸心似箭的歸,鴻雁傳書的雁。”她頗有幾分驕傲。
舒蘭與卻是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雁和鵝,那不還是一家子扁毛畜生嗎?
尋即仿佛醒悟到自己不該笑似的,伸手掩住口:“恭喜殷淑女了。”
“我瞧着你也做了女官。”這話涼得讓殷歸雁臉上挂不住,她也擡起袖子掩着一點兒朱唇,“你我可都是發達了,也不知道下一回再見,你是什麽人物,我又是什麽人物。但願,你還能這麽站着和我說話吧。”
舒蘭與心頭再次亮起三個字——有病病?
你以為你被太子睡了一次,就能平步青雲,下一回見面,就要我跪下喊你娘娘嗎?你是沒搞明白太子為什麽要和你睡一晚上嗎?
“我不明白殷淑女這是什麽意思啊。”她連“臣妾”都懶得用,唇角一挑,照抄某部宮鬥大劇裏那位“賤人就是矯情”的表情,“殷淑女——對自己的前途似是挺有信心?可是單論品級,你我差不多啊。”
殷歸雁笑意益發諷刺:“如今是差不多,一年之後,誰知道呢?太子殿下可是親口許我今日來與阿婉你敘舊的……”
東宮的宮女們已經恨不得彼此捂住眼睛和耳朵,躲過這一場尴尬的大戲了——這位剛剛往上走了一步的小主子,好像對太子的安排有什麽誤解。
舒蘭與則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那你還真是辜負了殿下一片好心。不過也無妨,你的報應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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