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好看嗎?我特意叫人這樣給我打扮的!”公主興致勃勃地索要誇獎。
“好看啊。殿下怎樣都好看,今日格外好看。”
“以後我去習武,便這麽打扮行不行?”她問。胡女裝束又能顯示她是個小美人兒的事實,又是輕捷方便不礙着舞刀弄槍,公主很是喜歡。
“每天都要編這幾十條辮子,不嫌麻煩?”
“可是若只編一兩條辮子就不好看了呀。”峄城公主眨眨眼。
果然還是要美的。楊英韶便笑:“殿下想打扮,自然是行的。”
公主随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辮子,得意極了,道:“那我再叫人給我做幾身胡服——他們的衣裳可真輕便,怪不得舅舅說他們的女人也都會騎射呢。”
楊英韶心中微動,道;“柔然人以強為尊,不單是劫掠咱們,他們自己諸部落之間也多有征戰。若是一個部落的女人也精于騎射,可不就是比別人多了一倍的士兵?只是大燕不好學着他們,咱們沒有那麽多駿馬,多半時候還是要靠穿甲的步兵。那甲胄沉重,尋常女子不易承負,更難以在披甲之時揮舞刀槍。”
“那我能麽?”
“殿下若是堅持下去的話……令工坊打一身堅固的輕甲,應該是可以的。”
“……也就是說,我都累成這個樣子了,還是穿不了男人的甲胄?”峄城公主未免大受打擊。
“殿下,您的身體本就嬌弱,不必十分逆天而行。軍人的甲胄沉重,一是因時刻可能身履險地,不得不護好自己的身軀,二是最輕最堅固的铠甲造價不菲,便是尋常軍官也穿不起,只能舍棄些輕便好保性命。”楊英韶道,“何必非要跟男人們比較呢,過些日子殿下也該讀兵書了。要做将軍,這兵法上的造詣,可比自己厮殺的本事要緊得多。”
“為什麽?”
“戰事若是慘烈到了需要主将上陣肉搏的時候,便是那主将真真不堪用了。”
峄城公主恍然:“所以只要兵法學得好,就不用自己親自上陣打仗?那——表兄又為什麽要習刀槍弓箭?”
楊英韶:“家傳的本事,不學可惜。”
楊家原本也不是前朝的大貴族,亂世裏以武起家,先是做了軍閥,才投靠了葉家,一路戰功赫赫,立國後封了侯。這家傳武藝,是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拼出來的,不學的确可惜。
永寧侯之所以會跟皇帝建議将家傳絕學廣授三軍,也是因了這個緣故——反正是戰場上的本事,不放回戰場上去,也就沒什麽意思了。
可這話他直白地說出來,便叫公主忍不住莞爾:“那為什麽要教給我呢?”
楊英韶實在不會應付小朋友的好奇心,只得實話實說:“因為臣也不大會別的。再者殿下體弱,習武也能強健身體,倒不是壞事。”
“……難道,不是因為看我天資過人,不習武實在可惜人才了嗎?”公主有些失望——前幾天她意外聽幾個宮人聊宮外的話本,十分感興趣,自己卻沒空兒讀,只能纏着尚婉儀給她講了一段。舒蘭與哪敢和她講古人喜愛的狗血愛情故事,只能現編一段武俠,所幸她本就是幹這個的,編起來倒也方便:一名貧家少女,因天資過人,先後被幾位武藝高強的俠客收來做徒弟,學成之後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十分快意。
峄城公主很喜歡這個故事,這讓她想到了皇叔毅親王,武藝過人走江湖,那是多麽快意的人生,她若不是要為這家國分擔太重的責任,簡直也想求父皇給她尋個劍術超絕、手發銀針、高來高去、顏容若仙的美人師父了——楊表兄不行,他能盤馬彎弓,但要說呼地一下飛上屋檐,大約是做不到的。
“……是誰教給殿下這些話的?殿下身嬌體弱,于武藝一道,天資相當有限,幸好踏實勤勉,方有今日成就。”
峄城公主“啪”地便撂下了一張臉:“走得這麽慢,怪無聊的,我想跑一會兒。”
不等楊英韶回答,翅膀硬了的她揚手便是一記響鞭。馬是早就馴熟了的,腿長跑得快還聽話,這一聲鞭響尚未落地,便撒開四蹄奔馳起來。
楊英韶被莫名其妙甩了一把臉色,先前還驚異,稍稍思忖才曉得,是公主沒有得到想要的誇誇,小小的心靈受到了打擊。
忍不住一笑,也策馬追了上去。峄城公主的騎術是他教的,但小姑娘在這上面的倒是很有天賦,給她一匹好馬,能跑得誰都追不上她,天然一個撒腿三千裏的好料子,今後哪怕再發生前世一般的慘事,想來她也能溜之大吉。
然而今日,他剛追出去沒多遠,便見前面的小姑娘急勒住了馬。駿馬甚至人立起來,嘶鳴一聲,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表兄,你看那個!”峄城公主顧不上和他置氣了,指着冰河中央的一個什麽東西,道,“那是什麽?是個人嗎?”
楊英韶定睛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見河流中央那還沒被凍實的一股水流裏絞着一大團布料,水流鼓蕩之時,那一片布也起起伏伏,但起伏幾回之後,他便看得出了,那還真是個人形。
這個天氣,泡在冰河裏的人,只怕是死硬了。
公主不該看到這種東西的。
“殿下等等,臣帶人去看看。”他說。
峄城公主在原地看着他帶了一票侍衛過去,将那“人”從河裏撈了上來,可緊跟着,便在河邊僵持,久久不動,也不說回來同她回禀一聲,那好奇心便壓都壓不住了。
索性親自過去看看——還沒下馬便瞧到了,那真是個人,瞧顏面身形也是個少年,衣衫單薄破爛,只是容顏俊得異常。哪怕他臉上毫無血色,肌膚白裏透青,可還是俊秀啊。
那種好看,跟楊英韶不是一個路數,這少年瞧着,竟有些像姑娘。
有金吾在試他的呼吸,好一會兒之後,向他們道:“殿下,世子,這人還活着。救嗎?”
“救呀。”峄城公主不假思索道,“他這麽好看,死了怪可惜的。”
聽到那一聲“殿下”和她的話語聲時,楊英韶才突然回過神來,他看了看公主,道:“這人已經在冰水裏泡了許久,天寒地凍,未必救得活了。”
公主卻道:“咱們不是帶的有營帳嗎?把營帳搭起來,煮些熱湯水,好歹試試嘛。表兄……我知道你是怕救不活了晦氣,可這人雖然窮了點兒,也是大燕百姓,能活他一條性命,也是好的。表兄,答應嘛,我們救救他吧?”
楊英韶心裏有一萬個聲音在合誦着“不好”——救這樣的人做什麽?你活他性命,他卻夥了別人,騙我害你!
人都說醫者父母心,不是為了救人性命,何必吃苦學醫?然而尚鹿鳴的心肝肺卻都是爛透了的!
蘇流光與峄城公主勢不兩立,用了他的毒藥,害得峄城公主流産。怕被公主追究,又向他讨了藥劑,裝死逃出京城。而這還不算完,這個畜生為了蘇流光千裏奔至北地他的軍營中,騙他說蘇流光被公主害死了。
在他悲憤難平之時,這賤人拿出了“雪落芙蓉”。
楊英韶知曉那兩個女人的恩怨全是因自己而結,公主的慘亡也與他眼瞎分不開幹系,可他仍是恨尚鹿鳴。他沒用,既不敢報複毅親王,也不敢為難蘇流光,難道還不能弄死尚鹿鳴嗎?
他重生以來,也多少次想過,若能将這人捉住,必要想法子讓他死得腸穿肚爛!可誰想,原還沒到遇到他的時候,他便不知為何躺在這冰水中,把自己凍得只剩下一口氣。
楊英韶心裏只有兩個字——活該。
從剛才看到他相貌的時刻,楊英韶腦袋便是嗡地一響。盯着那張臉,所有的思緒,都系在如何弄死這小子上。是讓侍衛們假裝撈了個石頭,再把他扔回冰水裏,還是直接策馬踏死這個混蛋?
但公主偏偏就溜達過來了。當着她的面拒絕救助一個“無冤無仇”的少年,她會不快吧。
“……也行。”他說。
——總之公主不能把這禍害帶回宮裏去,還不是只能交給永寧侯府?進了侯府,他有的是辦法磋磨這小子!
于是随員們真搭起了營帳,救這“未知姓名”的倒黴鬼。峄城公主頗為擔心,在大帳中與楊英韶對坐,捧着一盞熱騰騰的杏子酪,說幾句話便停了下來:“表兄,你說,他到底能活不能呀?”
“臣不知道。”——這四個字,其實應該讀做“死了最好”的。
許是他的口氣有些僵硬,峄城公主大眼睛一轉,試探道:“表兄不想救他嗎?莫非是識得他?或許有仇?”
楊英韶一點兒笑容都湊不出來,他現在只想沖到隔壁去把尚鹿鳴砍了,勉強擡一下嘴角,卻更顯得那眼中壓不住的憤恨清晰在目。
峄城公主心下一驚,她也笑不出來了。
就她對表兄的了解,他是個磊落坦蕩的少年,雖不曾像皇叔毅親王一樣行俠仗義,也不至于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抱有如此強烈的敵意。
她站起身,跑到楊英韶身邊坐下,湊得離他很近:“表兄你真的認識他?他怎麽你了?你跟我說嘛,若真是個壞人,我把他扔出去凍死便是了。”
楊英韶口唇微動,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介紹尚鹿鳴,終究只能恨恨道:“不必問了,既然是一條命,救就是了。我與他的恩怨,等他好了再報不遲。”
公主兩道眉快擰成疙瘩了:“表兄是公侯家的世子,他衣衫打扮不過是個平頭百姓,還是個挺窮的百姓。他能怎麽得罪你?在京城裏偷了你的東西嗎?”
楊英韶沉默一會兒,點了點頭。
“……這麽要緊的東西呀。”峄城公主想了想,追問,“是什麽東西?是祖父母留下的遺物,還是心上人送的信物?”
“殿下!”楊英韶整張臉都紅了,不顧禮節打斷了她的話,“誰跟殿下說這些話?您才多大歲數,哪裏知曉什麽心不心上人的?”
小姑娘歪着腦袋,嘴角帶着一點點頑皮笑意:“父皇的妃子都給他送什麽扇子香囊的——那不都是信物嗎?否則,大冬天送扇子,是做什麽呢?難道拿來用?再說,我表兄生得這樣英俊,怎會沒有姑娘心愛你?”
“冬天送扇子,是秋扇見捐的典故。”楊英韶臉上發燙,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引開話題的重點,“夏天人人都用得上扇子,到了秋日,便将扇子收起來,丢在腦後了。送扇子便是自比為扇,古人的《樂府》裏常有這樣的詩篇,殿下難道不曾讀過?”
奇怪的知識增加了!峄城公主點了點頭,承認自己學識淺薄還偏科:“原來是這樣呀。我的确不大愛讀古詩呀。不過以前阿婉也跟我說過一個詞兒,和這秋扇見捐,我想差不離吧。”
楊英韶也是多餘開口——竟問一句:“什麽詞兒?”
“卸磨殺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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