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蘇流光是憑借深厚的僞裝經驗,才強行掩蓋住了內心的不安。然而偏在此刻,她聽聞內間楊夫人問:“我兒,我只道你若能尚主,必是一雙好夫婦,可也不曾問過你願不願呢。你,願不願?”
蘇流光豎起了耳朵。
但聞楊英韶輕輕一笑:“娘,若是尚主既對侯府好,也對她好,兒子沒什麽不願意的。”
“這是什麽話。”楊夫人道,聽着這語氣,蘇流光也能想象她皺起眉頭的樣子,“做夫婦,定要兩情相悅,日子方過得好。你若是不喜歡她,又或者她不喜歡你,娘便是再如何也不至于強迫你。”
沒有聽到楊英韶的回答,蘇流光心中一個聲音在尖叫:“說啊,說你不喜歡她,說你不過是憐愛一個小妹妹,說你不願尚主——說啊,求你說出來!”
但楊英韶開口時,卻道:“兒不知曉兩情相悅是什麽意思,殿下說想一輩子都能找兒玩耍,兒想,那大概也不壞。總之天下女孩兒裏,我也只與殿下一個人相熟。”
楊夫人笑了一聲:“真是奇了怪了,你都十四歲了,難不成就沒有對哪個姑娘動過心?你爹爹十四歲的時候,我們兩個已經認定了彼此,這輩子再不要旁人了。”
“……娘,人和人總是不一樣的。”楊英韶無奈道。
爹娘的愛情故事他很早便聽說過了——上巳節柔曼的陽光,翠綠的柳枝,和暖的風,騎着白馬氣宇軒昂的少年,和撩起姐姐們用紅裙支起的幄帳、露出羞紅臉蛋的少女。
但他從沒有參加過類似的活動。
上一世不曾,是因為心中有個蘇流光,這一世不曾,是他有太多的擔子壓在心間,哪有時間做這種事情。
上巳節出游,不過是為了找個中意的姑娘,找個中意的姑娘,不過是為了成婚生兒育女。而經歷過上一世那修羅場一般的婚姻,楊英韶自诩無論娶了個什麽怪姑娘都能相敬如賓一輩子了,那還幹什麽要花時間挑來挑去?
再者,少年時相認相親的情意,便能始終如一麽?
他娘一向說,自己與夫君兩情相悅,天底下再沒有比他們更加珍惜彼此的夫婦。然而若真如此,此刻那個昏迷不醒的人,他的父親又是誰呢?
前一世不曾在意,這一世想起來卻是處處有疑窦,略做反思,更覺得自己先前竟信了他,簡直是蠢到了極致。
而楊夫人尚未察覺兒子的心事,只搖頭笑道:“我先前總想,你若是個多情的人,那可糟糕極了,不想你是一塊木頭。也罷也罷,總比瞧上什麽不該看中的人好,免得平地生出許多麻煩。”
楊英韶挑起唇角,笑了笑。這“不該看中的人”是指誰呢,說不上,但他知曉,鹿鳴母子兩個是被母親趕出府去的,她或許并未想起,但總知道,曾有過某個人,“不該出現”吧。
姑且不說,大家留存一絲顏面,仿佛一只琉璃盅,哪怕炸出了一條細痕,只要不摸也不看,便仿佛它仍舊完美無缺。
楊英韶沒有再說什麽,蘇流光也無暇再去聽壁腳了——門外正有一個婢女疾步而來:“姐姐,宮裏來了人,勞您與夫人通傳一聲,人須臾便到!”
蘇流光不敢怠慢,進去通傳了,楊夫人急忙安排,總算是趕得及——宮中來人這說法,不是帝後宣旨,也不是東宮有命,十有八九是公主派人來傳個消息。
不需要排香案換衣裳,不過,一間清靜雅室還是要的。
這一回,公主派來的不是身邊女官,而是個太監,見了楊夫人滿面含笑:“夫人萬安,侯爺與世子一向可好?”
“勞動殿下惦記,家裏一切都好。”楊夫人擡手請他坐,小婢女奉茶上來,“不知殿下有什麽吩咐?”
太監笑道:“不瞞夫人說,殿下有個口信兒要帶給世子……”
楊夫人微怔,旋即笑道:“這真是……好了,好了,我叫人去喚他來。”
待楊英韶進門,她便尋了個理由出去,留下那太監與楊英韶私下囑咐。她只當是小兒女心意甫通,迫不及待要與對方叮囑的幾句體貼言語,她做娘的當然不好去聽。
蘇流光也只能跟着她離開,心裏頭煩煩亂亂,像是叫人揉進去一把沙子,想留下聽聽那太監說了什麽,卻是連腳步都不敢放緩一點兒。
楊夫人平日溫柔随和,然而到底是家內女主,把奴婢打得半死發賣出去的事兒也不是沒有過,一雙眼睛靈極了,這整個侯府,又有什麽東西真能瞞過她的眼睛呢。
想留在楊英韶身邊,唯一的方法便是他去纏着母親要她,如今瞧着……也沒什麽希望了。
還要不要再掙紮一下?蘇流光拿不準。送夫人回去,便借口梅花開得好,折幾支給夫人插瓶,獨個兒溜出來,偷偷摸到了楊英韶回房必經的花園小徑上,心內一意念叨,願天老爺開眼,叫他一個人過來!
她只能拼一把!好在小侯爺為人大度,就算失敗了,也未必會将此事告訴他娘,因此這一搏,成功固然好,失敗了也沒什麽損失。除卻女兒家的一張顏面,她沒什麽好擔心的。
但顏面能值幾個錢?
蘇流光假作在梅樹下挑好枝子,選來選去就不動手。磨磨蹭蹭等了一會兒,果然聽得腳步聲。
她一顆心在胸膛之中狂跳,擡起手啪地掰下一支梅花,假作無意地站出去,讓自己的身形顯得更加好看。
可恨她這身子還是個十三歲毛丫頭,個子抽高了,線條卻沒分明起來,再穿上冬季厚實衫裙,如今只一張臉可顯得她相貌美好。
而不出她預料,楊英韶正走過來。
唯一不合意的是,他身後還跟着那個太監!
蘇流光暗嘆一口氣,蹲下身子行禮:“世子萬安,奴婢在這裏折梅插瓶,打擾世子了。”
楊英韶不見她還好,一見到她,便想起前世她和尚鹿鳴幹出來的那些事。他不敢報複,難道還不敢恨?
公主什麽也不知道,還要讓他保着那個壞胚子活命——蒼天大地,怎不叫這一對狗男女禍害別人家去?
他沒說話,倒是那太監乖覺,掃了蘇流光一眼,笑道:“侯府上的一個婢女也是如此人才啊。世子,奴婢冒昧,這天底下能比她美貌的小女兒家,除卻咱們殿下,也不做第二人想了。”
楊英韶淡淡一笑,什麽也沒說,只點點頭示意她可以退下,但邁腿剛走開兩步,一個新念頭卻閃入他心中。
狗男女,對吧?狼狽為奸,是吧?
“蕙儀,”他叫她在母親身邊的名,“恰巧遇到你。我有一樁事,非得你幫忙不成,我若向母親讨你去,你肯不肯呢?”
蘇流光原已低了頭,聞聽此言,心髒在胸膛中猛地亂跳數下。
什麽事非得她來?她擡起臉,努力讓笑容平和些,鎮定些,不要顯出猴急,甜甜軟軟道:“世子爺有命,奴婢自然願意。”
楊英韶便笑了,微暮時分斜陽落在積雪的花木上,也落在他英俊的面容上,蘇流光連呼吸都輕了些。
哪怕知道選了他今後必有無數難關,但他能帶來的好處是別人沒法兒給她的,所以無論如何,這個選擇都是沒錯的吧。她想,這不是她見色起意,也不是在任務中迷了自己的心。既然原劇情裏他該愛她,她為什麽不去争一争?
“走吧。”少年的聲音溫潤。
“現在?”蘇流光問,她有些懵,為什麽那個太監還要跟着他們?
楊英韶點了點頭,便帶着那太監走了,蘇流光捧着一枝梅花,一時不知怎麽辦,只好也跟着前行。
過了楊英韶的院子,又往前走,再向前便是男仆們平日住的地方,蘇流光不禁慢下了腳步。
“世子,這裏……”她躊躇。
“進來吧,我們都在,誰敢為難你不成。”楊英韶道。
蘇流光只能硬着頭皮往裏走,她垂着眼皮,眼中所見只有塊塊青磚,比不得夫人那邊連磚都幹淨,這男仆們的住所,地磚上蒙着灰土的。
世子爺那樣的人物,帶着她和一個太監,來這裏做什麽?
難道是……
她胡思亂想未畢,便聽得“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開了一扇門,一股濃郁水汽裹着藥味兒撲面而來。
“人醒了?”楊英韶問。
“尚未,灌過藥了,手腳也暖起來了,只未睜眼。”
“……公公看到了,”楊英韶轉身對太監道,“既然殿下有命,我必全力保他活命。倘若真有點兒不幸,我也……我畢竟不是郎中。”
太監知曉他這話不假,上前細細瞧了鹿鳴的模樣,還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衣領間摸了摸,眉頭一皺旋即舒開:“多勞世子看顧,咱家必同殿下如實以報。不過,也煩請世子多請幾位郎中……來瞧瞧?”
楊英韶一笑,承諾下來,又回頭看了蘇流光:“蕙儀,今後便有勞你照顧他。”
蘇流光大吃一驚,她望向床上的人——真是個男的!雖面目姣好如嬌女,可細看還是不一樣。
她是個女孩兒,怎麽能照顧一個非親非故的少年?
“我會給你清一個院子,你就在左近照顧他。”他說。
蘇流光驚得連眼睛都不會眨了,而就在此刻,一直昏迷不醒的鹿鳴睜開了眼睛。
這是她第一回 見到那麽黑那麽亮的眼睛,純得像是初生的小鹿,溫柔又美麗。
可是這份溫柔美麗根本無法撼動她的驚恐,她搖頭:“不,世子,奴婢不能,奴婢……”
“你一入門,他便睜眼了,”楊英韶氣定神閑,“這是難得的緣分。”
蘇流光根本顧不上鹿鳴,她直直跪在楊英韶面前,梅花丢在一邊,“世子要殺了奴婢容易,何苦如此為難奴婢!奴婢一個未嫁女,豈能……豈能……”
楊英韶微微一笑:“他是殿下點了名要保他性命的人,讓這幫粗手笨腳的小子照顧,我不放心。你若是怕有人說你閑話,我叫杜嬷嬷去盯着。”
鹿鳴哪裏能知道這位公子哥兒口中的“殿下”是誰,只看到那面容美麗的小姑娘含着淚連連搖頭,一副不願和他扯上關系的樣子。
他張了張口,想請那位公子不要為難她,但嗓子口火辣辣地疼,無法開言。
只能聽着他說:“我可以相信你嗎?”
少女無聲地落淚。
“你若不願,我不勉強你。”他的口氣冷下來,雖還溫和,卻有什麽微妙的變化,讓蘇流光聽着心慌,“以你的容色,今後必有很好的去路,不願意将心思用于貧賤之人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罷了,你去吧,記得把花帶着。”
說罷便轉過身來,向太監道歉:“府上婢仆不堪一用,若是殿下願意,可派遣一人不時來瞧瞧,也好安心。”
太監笑着擺擺手:“何至于如此,世子做事,殿下哪有不放心的。如今人也醒了,咱家也瞧見了,就此回去同殿下複命罷。”
楊英韶颔首,親自送他出去,一絲眼神也不留給蘇流光,玄色皮靴踏過她眼前,她咬着嘴唇,不知該不該落淚。
那雙腳在門口站住,那個人回頭瞧了她一眼:“好了,既然不願意,便快回去吧,再不回去,我娘就知道了。”
蘇流光這才站起來,鼓足勇氣去看他,心裏慌亂,她不想留下來照顧這個人,但世子卻……
他是在考驗她嗎?還是眼中沒有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她知道的劇情不是這樣的啊!
那太監瞧見這一切,只笑眯眯地什麽都不說。而蘇流光回頭瞧了鹿鳴一眼,抿着嘴唇,拔步離去。
鹿鳴慢慢合上眼,方才人事不知時吞下的苦澀藥味兒,此刻正從舌頭後面一團一團漫向整個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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