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輪廓

出了城門,朱媽的馬車就侯在城外不遠處。

結城外的流民都統一聚集在東門外,他們這趟出城走的是北門,除卻先前跟随譚進一道來的駐軍,北門周圍沒有東門流民聚集的擁擠景象。

但因為怕流民滋事,北門處還是有為數不少的駐軍值守,不宜多留。

沈辭和陳翎前後上了朱媽的馬車。

出城前,沈辭同陳翎提起過這趟會用子華繡坊的名義出城;剛才朱媽也同守城的士兵說他們手中的綢緞是繡坊急要的貨。

等上了朱媽這輛馬車,陳翎才見馬車中真的是密密麻麻放滿了各色的布匹和綢緞。

這真是一輛運送布匹和綢緞去繡坊的馬車。

滴水不漏,看不出端倪。

也由得馬車內堆滿了貨物,勉勉強強還可以塞進她和沈辭兩個,朱媽沒有跟着入內,而是同車夫并乘。

放下簾栊時,朱媽又低聲朝沈辭道,“雲娘在鎮子裏等了,二爺寬心。”

沈辭颔首,“多謝了,朱媽。”

朱媽笑了笑,不敢高聲,“二爺的事又不是旁人的事,雲娘都交待過了,二爺放心。”

陳翎看了看沈辭,朱媽口中的雲娘應當是沈辭熟識。

雲娘交待過是二爺的貴客,朱媽沒朝馬車中的陳翎多看,朱媽說完便放下了簾栊,囑咐車夫趕緊走。

馬車緩緩駛離北城門,灌入馬車的風吹起簾栊。

結城在眼前漸漸遠去,陳翎臉上尚有驚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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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沒想到離開結城的最後,還會同譚進這麽近照面,但凡被譚進認出,恐怕她都走不出結城……

過往她不是沒有見過譚進。

譚進是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恃才傲物,也老成謀略,但在她跟前一直都恭敬克制。

今日同譚進這麽近距離的照面,城門口的一瞥,陳翎才知曉剛才馬背上的譚進,恐怕才是譚進最真實的一面……

如果不是沈辭的那張人皮面具……

陳翎心有餘悸。

眼下,馬車漸漸離結城遠了,看着簾栊外的結城,陳翎臉色還有些蒼白,藏在面具下不怎麽顯眼,但沈辭明顯見她舒了口氣……

“沒事了。”他寬慰。

陳翎點頭。

兩人很久沒在同一輛馬車中呆過了,一時都有些不習慣。

這輛馬車同之前陳翎呆過的所有馬車都不同,馬車不大,是商戶用來專門運送貨物的。所以沒有車窗,只有車門處的簾栊。

整個馬車很擠,也就夠容納完這些布料和綢緞後,再容納他們兩人,所以兩人并排坐得很近,兩人的後背也都是靠在布匹綢緞上的。

軟軟的,仿佛心底柔軟處……

陳翎聽沈辭說道,“方嬷嬷那裏,已經讓人想辦法了。”

沈辭知曉方嬷嬷這些年來一直跟着陳翎,照顧陳翎,于陳翎而言,方嬷嬷是很重要的人。

方嬷嬷在結城,陳翎不會安心。

沈辭說完,陳翎沉聲,“可是,你的人又不認識方嬷嬷……”

陳翎是擔心沈辭的人連方嬷嬷的面都沒見過,恐怕尋不到。

沈辭溫聲道,“我的人不認識方嬷嬷,譚進和屈光同手下的駐軍也不認識方嬷嬷,既然都不認識,他們的人若是能尋到,我的人也能尋到;他們的人若是尋不到,我的人也尋不到,那方嬷嬷更安穩……”

陳翎:“……”

陳翎無力反駁。

車輪滾滾向前,路上稍許有些颠簸,陳翎仿佛一根緩緩松懈下來的弦,靠在身後的綢緞堆上,睜着眼睛空望着車頂處出神。

即便許久不見,沈辭言辭間的熟悉感仿佛分毫都未變過。

車中安靜,陳翎尋了話,“你帶了人從立城回來?”

沈辭不似她。

她靠在身後柔軟的綢緞堆上,他則屈膝坐着,“幾個跟着我在立城邊關出生入死的兄弟,這次随我一道回來看看。”

陳翎看他。

沈辭行事有數,不會無緣無故帶人擅離邊關。

沈辭淡淡阖眸,“是老齊……”

陳翎愣住。

老齊是沈家的侍衛,也一直跟着沈辭,後來同沈辭一道去了立城邊關……

沈辭忽然提起老齊,又是這幅神色,陳翎心中有不好預感。

沈辭低沉着嗓子,聲音卻輕,“老齊死了……”

陳翎轉眸看他。

他沒有再出聲。

這也是這次見面後,陳翎第一次認真打量他。

簾栊外,車輪咕咕作響,馬車內,沈辭神色黯淡,精致的五官,輪廓深邃,同少時模樣并無太大區別,但早前溫和的面色裏多了些邊關風沙洗禮過後的堅毅與沉穩。

是早前的沈辭,又比早前的沈辭多了些旁的複雜東西……

沈辭仿佛也覺察她在看他,輕聲轉了話題,“太子在梨鎮。”

陳翎回過神來,他之前說阿念在安全的地方,她不知道梨鎮在何處,她剛開口,“去梨鎮有多遠?”

他也近乎同一時間出聲,“一個時辰左右。”

她想問,他知曉她想問所以先答……

兩人莫名的默契,在當下稍顯擁擠的馬車略微有些尴尬,陳翎輕嗯一聲。

沈辭看向馬車簾栊外,輕聲道,“很快就到了,別擔心,子曉和韓關留在結城,他們會在城中留下蛛絲馬跡,帶着譚進和去屈光同的繞圈子,我們有時間安穩去梨鎮,不會有危險的,睡會兒吧,到了我叫你……”

他特意避開她的目光,但卻聽陳翎道,“我這兩日一直在想,譚進一定不是貿然起事,屈光同和付門慈也一定不是忽然投靠的譚進。譚進一定籌劃了很久,甚至……在父皇在位的時候,譚進應當就已經開始在朝中布局了,所以屈光同也好,付門慈也好,從一開始就是譚進布下的棋子,看似毫無關聯,實則暗通曲款。譚進此人城府極深,十幾年或幾十年都沉住氣了,一直在朝中蟄伏,等到這次南巡,再挑了萬無一失的時候動手……”

陳翎低眸,“除了屈光同和付門慈,譚進手中一定還握有旁的底牌。但譚進能在朝中蟄伏這麽久,是他也有忌憚的人,他忌憚父皇和我手中握有的底牌,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到這張底牌過世,與他而言才是萬無一失,再無忌憚了……”

陳翎沉聲道,“大爺爺過世了,即便敬平王府還在,但于譚進而言,已經沒有讓他再忌憚的人了,他早就按捺不住,南巡只是契機,沒有南巡也會旁的事,這朝中,一定不止屈光同和付門慈兩個,沈辭,你犯不上同我攪這趟渾水……”

陳翎說完,便緘聲不再開口。

沈辭應道,“沈家效忠天子,忠君為分內之事,刀山火海也無懼,一趟渾水算什麽?”

陳翎淡聲,“結城已經在譚進手中了,楯城也去不了,眼下無處可去。”

沈辭轉眸看她。

她目光凝在一處,神色如常,平淡的語氣裏沒有沮喪,卻亦無旁的情緒,似古井無波。

早前的陳翎很少如此。

早前的陳翎遇事會驚慌,會焦慮,會手足無措,但眼下的陳翎已經習慣了将情緒藏在古井無波裏,不被旁人窺探,沈辭想起那個時候被樹枝劃破指尖都會紅着眼眶的陳翎……

沈辭心生護短,“誰說的?北上,繞過阜陽郡,自雲州去平南。”

“繞過阜陽郡,經雲州去平南的路太遠,譚進謀劃了這麽久,不會掉以輕心,這條太遠,有譚進的人圍追堵截,很難平安抵達……”

陳翎不是沒有想過,沈辭卻忽然道,“我陪你,你怕什麽?”

沈辭說完,起身撩起簾栊出了馬車,沒有回頭。

陳翎僵住。

很快,朱媽入內,是沈辭同朱媽換了位置。

朱媽知曉車內的人是二爺的貴客,朱媽道,“二爺去了馬車外和車夫共乘,您歇會兒,奴家看着?”

陳翎回山,朝朱媽颔首。

朱媽笑了笑。

陳翎側身靠在身後的綢緞堆上,這幾日的高壓和緊張,她其實困乏到了極致,但沒見到阿念,她心中始終挂念着,也睡不着,恍惚間,腦海裏又都是方才沈辭那句話,良久都未閉眼。

……

馬車外,沈辭環臂靠在馬車一處,阖眸斂了眼底的血絲。

先前的話,他是脫口而出了,但說完他就不知道該怎麽在馬車中繼續呆下去,所以出來換了朱媽。

這幾日不眠不休趕路,總算安穩見到陳翎……

他長舒一口氣。

但很快,又眉頭攏緊,重新睜開了眼睛。

——譚進能在朝中蟄伏這麽久,是忌憚父皇和我手中握有的底牌……大爺爺過世了,即便敬平王府還在,但于譚進而言,已經沒有讓他再忌憚的人……

陳翎慣來聰明。

這些藏在背後,千絲萬縷的聯系,放在旁人身上未必就能想得通透。

陳翎的一襲話,讓沈辭不得不相信,譚進籌劃了多年,從先帝到陳翎,他們能從結城逃脫是僥幸,不能掉以輕心。

梨鎮也未必安全,要盡早走……

沈辭緩緩斂眸。

***

很快,馬車緩緩停下。

是到梨鎮了。

陳翎何時側身靠在綢緞堆上入睡的,自己都不知曉,但她保持着戒備的姿勢,朱媽也并未近前。

終于平安抵達。

馬車是往來取貨用的貨用馬車,車輪和車架都很高,方便運輸,但不方便人上下,陳翎學着朱媽,坐在馬車尾部往下跳。

這樣的馬車不會備腳蹬,沈辭看向陳翎,但陳翎模仿朱媽的姿勢下了馬車。

沈辭收回目光。

關心則亂,他總當他是過往的陳翎……

恰好陳翎也朝他看過來,沈辭挪開目光。

黃昏前後的梨鎮平靜而安寧,在接連幾日的驚心動魄後,仿佛一處清淨的世外桃源。

馬車停在苑落門口,門口的匾額上寫着“子華繡坊”幾個字——他們今日就是用的子華繡坊的名義出的結城。

原來子華繡坊在梨鎮。

陳翎很快回過神來。

又見秀坊門口已經有人在等候,遠遠見到他們下馬車,便快步迎了上來。

是個溫婉貌美的女子。

是迎向沈辭的。

陳翎也聽朱媽親切喚了聲,“雲娘。”

陳翎想起在結城城門時,朱媽同守城的士兵嘆了聲,磨磨蹭蹭的,也不怕雲娘等!

陳翎會意——這便是朱媽口中的雲娘。

雲娘徑直走到沈辭面前,眸間的擔心緩緩隐了去,溫柔喚了聲,“二哥……”

陳翎不由愣住。

二哥?

這樣的稱呼從女子口中喚出,莫名親近了些……

她不由想起,她過往喚的那聲“自安哥哥”。

陳翎目光微滞,沒有繼續聽他們二人說什麽,緩緩收回目光時,餘光瞥到了繡坊大門口那道小小身影。

陳翎整個人頓住,阿念?

“爹~”糯米丸子當即忍不住朝她撲過來。

這一路被譚進的爪牙追趕,幾次身陷險境,再難她都沒有哭過,但在眼下,阿念忽然撲入她懷中時候,陳翎還是忍不住鼻尖紅了。

“阿念~”似是喉間都是劫後餘生,見到他平安時的慶幸,伸手抱緊他,旁的一句都說不出來。

阿念也摟緊她脖子不放,“念念想你了!”

陳翎一面攬緊他,一面撫上他的頭,哽咽道,“沒事了,阿念~”

沈辭看向她二人時,眸間不由愣住。

雲娘溫和笑道,“孩子很懂事,二哥同他說要聽話在苑中等,他一直很安靜,也很聽話,沒吵沒鬧。”

鎮中的孩子很多,阿念算極懂事的。

沈辭看向雲娘,“多謝了,雲娘。”

清風拂過鬓間,雲娘笑道,“說多謝就真見外了,舉手之勞而已,先回繡坊中再說吧。”

沈辭點頭。

***

入了屋中,陳翎同阿念母子二人在一處。

阿念認真道,“父皇,我一直都有懂事,聽話,沒有給沈叔叔和雲姨添麻煩。”

他口中的雲姨就是雲娘。

沈辭去了結城尋她,口中說的阿念在安全處,有人照顧,就是指得雲娘這裏。

阿念似是有說不完的話要同陳翎說,也激動得同陳翎說起是怎麽遇見沈叔叔的,當時遇到危險的時候,沈叔叔是如何救他的,還說了沈叔叔讓他摟着脖子,閉着眼睛大聲數數不害怕……

阿念只有三歲,好些表達只能靠詞語,少有連貫清晰的句子,但陳翎熟悉他,能聽得懂他的表達背後要清晰傳達的意思,也能在腦海中勾勒出當時千鈞一發,險象環生的場景,還有沈辭出現在阿念跟前時,阿念的喜歡,崇拜和安穩。

他說起沈辭時,眼中有光……

“父皇,我好喜歡沈叔叔!沈叔叔同我說,他會安穩把你帶回來的,真回來了!”阿念眸間藏不住的笑意。

陳翎又伸手,親厚撫了撫他的頭頂。

阿念眨了眨眼睛,認真問道,“沈叔叔會同我們在一處嗎?”

充滿稚氣的臉上寫滿期盼,就盼着陳翎開口肯定。

陳翎輕輕颔首。

“太好了!”阿念歡呼雀躍。

但很快,阿念又像想起什麽一般,“父皇,方嬷嬷呢?”

陳翎指尖輕輕顫了顫,雖然阿念尚小,但陳翎不準備瞞他,如實道,“阿念,方嬷嬷同我暫時分開了,她還在結城城中,沈辭的人會幫忙照看方嬷嬷。”

阿念似懂非懂。

恰好門外扣門聲響起,陳翎還沒問,沈辭的聲音傳來,“是我。”

阿念先應聲,“沈叔叔!”

陳翎開門。

阿念也朝沈辭撲過去,陳翎意外。

雖然方才聽阿念說起如何如何喜歡沈辭,但聽說和看見是兩回事……

譬如阿念朝沈辭撲過去,仰首要他抱抱。

陳翎盡收眼底。

沈辭在屋外沒有入內,阿念撲上去要他抱,他一手抱起阿念,另一只手将手中的衣裳遞給陳翎,“讓人在準備了,明晨一早離開梨鎮,陛下早些休息。”

她接過,輕嗯一聲。

沈辭正欲放下阿念,陳翎卻道,“幫我照看下阿念……”

沈辭意外,應好。

陳翎去了耳房,方嬷嬷不在,阿念在身邊,她沒辦法沐浴洗漱。

阿念在沈辭這裏,她才有空閑。

這幾日奔波折騰,肌膚沾上溫水,整個人似是都放松了,緊張和壓力在溫熱的水波中短暫舒緩着……

陳翎仰首靠在浴桶邊緣上,目光空望着天花板,除卻這幾日的驚險波折在心底泛起漣漪,也想起在結城的時候,沈辭拽她至巷中躲在竹簍後,沈辭更衣從屏風後出來,她一眼看到他頸邊的傷痕,還有他要确認面具是不是貼合,近在跟前的氣息,熟悉得讓她恍惚……

她也想起阿念手舞足蹈得說着沈辭怎麽救他的,他有多喜歡沈叔叔,還有方才他朝沈辭撲過去的欣喜。

以及,今日雲娘口中喚的那聲“二哥”……

非親非故,旁人哪裏會幫他去結城涉險?

陳翎指尖微滞,輕輕蜷了蜷,取了一側的浴巾起身,在銅鏡前慢慢擦着頭發,莫名想起在舟城時,姨母問起她的話——阿念的爹呢?

陳翎眼眸微微垂了垂。

再擡眸時,看了看銅鏡裏映出的佳人身影,青絲斜堆,顏若渥丹,妩媚動人。

陳翎緩緩伸手,用木簪将頭發高高束起。

屏風後,陳翎束好裹胸,又仔細披好了衣裳,才推門出了屋中。

到繡坊的時候是黃昏前後,眼下已經入夜,苑中四處開始掌燈。

陳翎遠遠見到一側的檐燈下,阿念高坐在沈辭肩頭,父子二人都仰首看着夜空,一道溫和又輕聲得數着夜空星辰。

阿念早前只會從數一到十。

但眼下,已經同沈辭一道數到了二十四……

雖然數錯了又會重來,但是也沒放棄,反而歡喜再來。

沈辭耐性。

阿念也喜歡。

檐燈的光亮映在父子兩人的側頰上,剪影出一大一小,兩道溫和又親近的輪廓,在夏日的夜晚裏,讓人難以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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