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她不見了
平白得一個高中狀元年輕有為的權貴女婿,琴家當然願意。
清水胡同,婦人笑得一張老臉開花,恭恭敬敬将前來說親的官媒送出門,眼巴巴看着人離開,轉身回到小院。
“娘,咱家真要和墨家結親了?”
“這還有假?”
婦人轉着手腕上的金镯子,無比感激當年做下的決定,若非如此,哪來得女兒和秋水城最有權勢的墨家做親家?
想到妹妹比刀子還硬的脾氣,琴悅搓搓手:“妹妹會願意嗎?”
“她願不願意有什麽重要的?我是她娘,還做不得這個主了?”婦人喜滋滋回房,留下琴悅站在那做平步青雲的美夢。
攀上墨家這個高枝,不愁以後沒官做。
他傻嘿嘿地笑了兩聲,攥緊拳頭,打定主意要把妹妹全須全尾地送上花轎,墨家滿意了,他的路也就鋪平了。
沒人在乎少女如何想。
婚期很快定下來,是琴姬十八歲生辰那日,也就是九月二十一。
流煙館的琴師名花有主,此事傳得人盡皆知,墨聞鐘眼看心想事成,近些日子頻繁上酒樓與好友飲酒高歌。
這門婚事按家世來說不大相配,可按相貌而言,琴師那等子美人出身差點又何妨?瑕不掩瑜,遑論美人本身毫無瑕疵。
流煙館,白梨院。
花紅手裏的帕子揪得皺成一團:“真真急死個人!主子莫非還想把自己餓死不成?到底怎麽了,哪怕和墨家的婚訊傳來都沒見她這般作踐身體!”
“你小聲點!”柳綠不客氣地捂了她的嘴,牽着人來到梨樹下,認真道:“我且問你,你當真不知主子和哪位女郎有了首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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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紅被她說得一臉懵,壓低了聲音:“我還想問你呢,你我天天在一起,你不知,我給哪兒曉得?”她沉吟半晌:“主子心中有人我是信的,但你我常伴她左右,她和哪位女郎有往來我們會不知?”
柳綠意味深長地看她:“我們的确不知。”
知道的話早把人綁來了,哪還用得到在這疑神疑鬼着急上火?
“是了,我們不知。我們都不知,主子給哪找的情郎?”她指了指發頂:“你說,主子不會真嫁人了罷?”
越說越荒唐。
兩人皆想到那日少女一身衣裙挽了婦人髻從房間出來,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寒顫。
“我只知道,主子不是無的放矢之人。”柳綠憂心忡忡:“我看主子,應是受情傷了。”
即便不想承認,花紅還是點點頭:“且愈發嗜睡了。”
話說到這,姐妹二人四目相對,長長一嘆。
閨房內,熏香寂寥,躺在榻上的少女面容憔悴許多,長長的睫毛溫順閉合,眼尾挂着一滴殘淚,殊不知夢裏遭遇了哪樣殘忍的事,竟傷心至此。
夢裏,她回到了十五歲歸家那年。
八年自願賣身到流煙館,從學徒做起慢慢成長為秋水城首屈一指的琴師,因了幼年的遭遇,她與家人如何都親近不起來。
娘偏愛兄長,拿起名來說,她的名單字一個姬,姬妾的姬,是娘随随便便路過青樓聽來的字眼,仿佛為了存心折辱于她。
再小的時候她問過娘親,為何別人的名字聽起來都很有趣,她的名字有點拗口還不好聽。娘罵了她一頓,說女孩子家家的以後嫁了人都要冠夫姓,要什麽正經的名!
而她為兄長起名【悅】,盼望他一聲喜樂滿足。
娘的所作所為令她生不出親厚之意,慢慢的性子養得越來越冷。
八歲,是她和娘決裂的分水嶺,也是她鼓起勇氣反抗命運的開端。
大周重孝道,即便她與家人關系冷淡處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可悲的名頭,該盡的孝道還是要盡,否則被人指指點點她在流煙館都待不下去。
她八歲就敢違逆娘,沒有乖乖按照娘的意思被賣進青樓,娘很多年不愛見她,見了她也不待見。
她保持每年回家三次的慣例,當天去,當天回。雙方都省心。
十五歲,嬌色初成,琴藝娴熟,已經擔得起館裏響當當的金字招牌。
那是開春的時候,天還很冷,她回家恰好趕上兄長從書院回來。兄長那天看她的眼神不對,那是男人看女人的觊觎貪婪。
他只是看了看她,她惡心地一腳踹在他肚子。
此後那幾年,都是寄了銀子回去。看在銀子的份上,娘和兄長才沒到處嚷嚷壞她名聲。
一覺睡到正午。琴姬睜開眼,茫然失神,須臾,懸在睫毛的淚無聲落下。
恩人不要她了。
就在夢中成婚的第二晚,她抱着她做了許多肆意過分的事,說盡了甜言蜜語,哄得她為恩人神魂颠倒百般柔順,可她的柔順沒換來此後的長久,恩人不見了。
她再沒入她的夢。
琴姬困苦地将頭埋在軟枕,眼淚打濕枕側,她不知是不是她表現的不好,急着把人拴在身上,恩人要了她,又果斷棄了她。
她身子蜷縮在被衾,只覺寒意浸心,身骨都是冷的。
入秋了。
她等了兩月有餘,從最初的隐忍克制再到無法克制,從起初的心慌心亂再到現下被始亂終棄的悲涼,她不後悔遇見恩人,她還愛她,卻也怨她。
怨她所謂的山盟海誓全都做了假,說要永遠陪着她,到頭來要她一次次苦等。
都說男兒多薄幸,事實證明風流貌美的女子做起那狎昵事來更傷人心。
她咬着牙流淚怨了好一會,哭聲埋得更深。
似是要将這一生的淚都流盡才對得起多年來夢裏厮守的情分,哭累了,人暈倒在床榻。再度醒來,窗外天都漆黑。
花紅柳綠守在床沿擔憂地看她,一人手上端着盛藥的瓷碗,一人放下拭淚的帕子輕手輕腳将她扶坐起。
睜開眼看到她們,琴姬無力地嘆了口氣,她頭昏沉得厲害,渾身精氣神仿佛被人狠心抽去只留下一個精致的殼子,看得人心口發堵。
她病恹恹生無可戀的模樣簡直在剜兩個忠仆的心,花紅放下藥碗急哭出聲:“主子何苦糟蹋自個的身子?您高燒不退口口聲聲喊着‘恩人’,您且告訴奴,‘恩人’姓甚名誰,奴就是拼了此身也把她擄過來給您低頭認錯!”
琴姬一怔。
柳綠低聲呵斥:“放肆!主子剛醒,你發的哪門子瘋?”
“是我發瘋麽?好端端的人弄成這樣!主子,您告訴奴,誰欺了您惹您心碎,奴為您讨回公道!”
她義憤填膺,眼睛瞪得通紅,柳綠動了動嘴唇,到底沒再說。她也希望主子好,天曉得她們叩門不應推開門來看到主子蜷縮着身子在睡夢裏不住淌淚哀求時的痛心。
早知如此,寧願主子一直是那冷心冷情的性子!何苦為旁人掉淚乞求至此?
花紅跪在地上,眼淚汪汪:“主子,就當沒那個人,當是一場夢,您好好愛惜自己,奴求您了!”
“當是一場夢……”琴姬臉色蒼白,淚浸濕睫毛,她虛弱地笑了笑:“本來,這就是一場夢啊。”
是她在夢裏失了心。
恩人走了,她的心也空了。
“主子!求求您了!莫要再想不開折磨自己了!縱是不為我們,您還年輕,即便墨家執意強娶,咱們不也送信給文壇上的前輩求他們仗義相助?還沒到絕望的那天,您若不顧惜己身,奴……奴也不想活了。”
“何至于此?”她嗓音沙啞,難得多話:“小綠,去梳妝臺暗格取出被白綢裹着的物什。”
“是。主子。”
“此乃你們在流煙館的賣身契,我前兩年為你們在館主那贖來。”
薄薄的兩張紙在她指尖撕碎,琴姬笑道:“從今天起,你們不再是我的侍婢,你們自由了。我有我的路,你們有你們的路,沒必要為我喪了性命。今夜,就走罷。”
“主子?!”花紅吓得不敢再哭。
柳綠心裏起了不好的預感:“我們走了,您呢?當真要嫁到墨家?”
“不。我不會再嫁給任何人。”她神情幽幽:“我已經是有婦之婦了,她負我,我卻實難負她。你們走罷,沒必要擔心我,我乏了。”
“可是我們走了,誰來照顧主子?再者您這病……”
“你們走了,我自會喝藥。”
花紅柳綠踟蹰不停,琴姬啞着嗓子淡聲道:“走得遠遠的,別再回來。”
……
閨房恢複寂靜,眼看藥快涼了,她伸手端過,竟不覺苦,一飲而盡。
墨棋深夜前來,見了她要死不活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她臂彎挎着包袱,氣沖沖把人從床榻扯起,不由分說地拿起外衣為她披上:“快!我帶你走!大不了逃出秋水,不嫁了,誰愛嫁誰嫁!你既不願,朋友一場,說什麽我都幫你!”
她糾結多日,來此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如今她人來了,琴姬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面上讪讪:“你到底怎麽想的?”
“沒怎麽想,他敢娶我,得先把命留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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