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天意難違

“阿娘?阿娘你沒事罷?”晝星灼人小, 眼睛極會看事,阿爹跟着端姨去迎親, 阿爹不在,她得好好照顧阿娘。眼見阿娘臉色一瞬間變得很難看,她牽着阿娘的手輕輕搖晃,如墨的眼睛染了擔憂。

“阿娘怎麽了?”晝星棠遠遠瞧着阿娘和妹妹神色有異,穿過層疊人影近前來。

琴姬不免嗔怪女兒:“我好好的,能有什麽事?去忙你們的罷。”

元十七成婚,晝家的大人小孩都用上了, 各有各的任務,反而琴姬因着是‘晝夫人’,世家沒有誰地位尊崇過她,她只需要穩穩坐着,為嫡妹撐住場面。

“阿娘, 您真的無恙嗎?”晝星棠鬓發斑白,不确定問道。

教一大一小如此不安,琴姬素手輕擡放在她腦袋安撫地摸了摸:“無恙, 去忙罷。”

拗不過她,晝星棠看了眼妹妹,晝星灼朝她點頭:“我會替阿爹替阿姐好好看着阿娘的。”

這話惹得琴姬哭笑不得,屈指敲在女兒腦殼:“人小鬼大。”

這邊母女三人聚在一處閑聊幾句, 晝星棠剛離開,謝溫顏滿臉關懷地走來:“十四,怎麽了?”

“阿娘, 無事。”

晝星灼礙于娘親的‘威脅’不敢直言,沖外祖母嘿嘿笑了笑,笑起來還真有晝景的幾分神韻。

新娘子迎了進門, 接下來就是拜堂成親一系列繁雜的禮儀流程,隔着蓋頭都能感受到十七的歡喜,琴姬笑意止也止不住,她慣來在外面冷淡,少有這般冰雪消融的親和溫柔,一時不少人看得移不開眼。

目送十七和沈端進入喜房,琴姬趁晝景前往屋裏換衣的當口,偷偷溜出門,人站在石階,眉頭擰着,五髒六腑一陣陣抽疼。

她臉色頓變,急急拿帕子捂唇,血水湧出,浸染雪白的繡着白花的錦帕。

且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顫着手将染了血的帕子焚毀,空氣中飄起淡淡的血腥味,春風一吹,散得一幹二淨。

“好在我酒量難逢對手,若不然這一杯杯灌下去沈端能不能行周公之禮還兩說。”晝景笑了一聲,輕撣衣袖:“她們兩人可得感謝我。”

喜宴之上她擋了大半部分的酒,來者不拒,沾了滿身酒味,沐浴後身上帶着好聞的香,琴姬轉身回頭,看她一臉笑意,目色一霎掠過一抹複雜的幽深:“飲酒傷身,下次不可再這般了。”

晝景摟着她腰,頭埋在她胸前蹭了蹭:“曉得了,數你最心疼我。”

今夜是十七和沈端的洞房花燭,賓客們鬧得很晚,喝過了喜酒又嚷嚷着鬧洞房,晝景帶着妻子也跑去湊熱鬧,很是看了十七和沈端的一頓笑話,心滿意足,連夜回了自家。

“我聽阿灼說你身子不舒服來着?”她說着指腹搭在琴姬脈搏。

“沒有的事。”琴姬面不改色,依舊是一副淡然模樣:“小孩子,說話沒個準。膽子小。”

晝景可不承認自己的女兒膽小,幾番診脈确認舟舟身子無恙,她不放心,又用本源往她四肢百骸探查一番,收了手:“确實無事。”她松了口氣:“舟舟,你可千萬不要出事。我經不起你有半點損傷了。”

她們前世做了一輩子的夫妻,這一世又早早喜結連理,婚後的生活過得蜜裏調油,偶爾有過嗔惱,那也是情趣所在。

聽她說得動.情,琴姬忍下心頭惶惶,明眸燦笑:“莫要胡思亂想。”

夜裏歡好幾回,晝景沉沉睡去,她這當姐夫的白日沒少出力,僅餘下的那些熱情又毫不吝惜地宣洩在嬌妻身上,累得很。

月光皎潔,星子在蒼穹閃爍。琴姬埋在她懷裏靜靜緩了許久,慢慢坐起身,披衣下榻。

四月的春天,夜晚都是和煦動人的。有花盛開。

漫步在庭院,慢吞吞地走了一刻鐘,琴姬步子停下來,仰頭觀天。

連恩人都查不出她身子哪裏出了問題,這副身子,究竟出了怎樣的問題?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嘔血,半月前也有過一回。細想,還是一家人春游歸來的第三日。

撕心裂肺的疼在血肉身骨泛開,來得莫名其妙,去時又了無痕。

她的道并未出問題。

那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心思缜密,乃天上地下一等一的聰明人,聰明人考慮問題,什麽都敢想。思來想去,琴姬仍然将目光放在頭頂那片天。

蒼穹沉默無聲。

琴姬移步坐在階前,輕攏衣衫,低頭幽幽嘆道:“天意難違。”

她不後悔生下阿灼,即便要承受必要的毀滅,她還是會心甘情願地為恩人誕下骨血。

天意不可違,若違背了呢?長烨聖君逆天而為,不惜以自身權柄喚醒漫天繁星作為助力,那是她的底氣,是生來就有的尊榮。

她不是長烨。她仍在這片星空之下,跳不出此間天道的桎梏。

柿子撿軟的捏,無可厚非。

此乃天罰,天不準她壽數長久,要借着她懲罰恩人逆天之舉,琴姬心頭升起濃濃的悲憤。

喜怒哀懼愛惡欲,此乃七情。在這一刻,怒之道與惡之道感悟至頂峰。

道韻金光在她周身流轉暴漲,她沉浸在頓悟之中,由怒生惡,由惡生悲,困了她整整三年的瓶頸就此突破。

這還不算完,金光沐體,琴姬悲從中來,不是懼怕死亡,不是懼怕生生世世的輪回,是懼她走後,活着的人又該如何活?

她不甘心。

這不甘直沖雲霄,金光庇體,在與天道無形的撕扯抗争中,愈演愈烈。

若就此成就情道大成,也算是好的。琴姬念頭方起,一陣厚沉不可抗拒的力道碾來,她一口血噴出,金光遺憾退去。

這夜寂靜無聲。

風停葉靜。

風傾踏風而來。

“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她一身白衫,挨着琴姬在石階坐下,兩人猶如很多年前一般,并肩談心。

“聖君有底氣逆天,可天上地下只有一個聖君。天意不可違,違背了,就要受到懲罰。此乃天道意志的尊嚴。

情道乃極致之道,入道難,修成難,你想以道抗衡,這未嘗不是一個可取的路子,可你太年輕,也太急了。

大千世界,每一個世界都只能存在一道意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天道。天道忌憚聖君,忌憚聖君的血脈,夫妻一體,這劫應在你身上,是一早注定了的。

逆天而為,必有一死。死的不是靈胎,就只能是你,水玉。”

“那就是我好了。”琴姬掏出錦帕仔細擦過唇角溢出的血漬,她笑了笑:“早晚有一日,我會捅破這天。”

即便她現在無法與天道抗衡,但她從來不是好拿捏的軟柿子。水玉不是,寧憐舟不是,琴姬更不是。

“我來,是想問你,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琴姬垂眸緘默,風傾耐性是出了名的好,慢慢等她想好了開口。

“我這一去,重入輪回不知要多少年,我放不下阿灼,我這一去,恩人想通事情始末必定會自責,必定會遷怒我為她生下的女兒。”

她從脖頸取下貼身佩戴的通靈玉:“到了那時,她誰的話都不會聽,你就将這塊玉交給她,說我這一輩子最不後悔的一件事,最為之驕傲欣喜的一件事就是為她生了個孩子。

天意弄人,一次也好,三五次也好,我們總不會一直被玩弄。大道直行,我會不斷向前。她等我便好,無需怨天尤人。”

“還有呢?”

“還有……”琴姬低聲喃喃,眼角微濕:“還有,不要讓她太想我。每天想一刻鐘便好。”

“還有呢?”

“情在道在,道在人在,我永遠是我,讓她放心大膽地愛就好了。”

……

天明,晝景醒得格外早,歪頭看着睡在她枕側的嬌妻,愛意翻湧,柔柔親吻她眼皮,生生把人吻醒。

昨夜之事如風吹散,琴姬笑顏美好,如玉溫滑的身子軟軟依偎着心上人,軟玉溫香,晝景神色閃過一抹迷離,輕笑:“怎麽這麽勾人?”

“有嗎?”

“嗯。”晝景攬着她腰在被衾厮混半晌。

“恩人……”琴姬氣息微喘,眼角含媚:“我們帶上星棠、星灼,故地重游去罷,去西竹寨,那是我為你孕育子嗣的地方。可好?”

“出去玩?!”晝星灼激動地從屋頂跳下來,狐貍尾巴興奮地搖晃:“好啊!去玩!”

和爹娘阿姐玩遍九州大地,這無疑是小孩子心中最快活的美事。

晝星棠抱着妹妹笑了兩聲:這還是她們一家人第一次出遠門呢。

“收拾好沒有?”晝景前來檢查兩個女兒攜帶的行李,看到晝星灼連個包袱都不帶,頭疼扶額。

“阿爹阿爹,快快快,我們快出發罷!”

被推着出了門。

“等等,你阿娘去了元府還沒回來呢。”

“啊——阿娘好慢!”

話音剛落,挨了她親親阿爹的一巴掌。小狐妖捂着腦袋跑去和阿姐哭訴:“阿姐!阿娘回來我一定要告狀!好疼!”

身邊許多人,也就阿爹能打疼她,晝星灼挨了揍不敢抱怨,繞着圈子嘴裏念叨“阿娘阿娘快回來”,狐貍尾巴可可愛愛地随着她轉。

晝星棠看得捂嘴偷笑。

一陣淡雅的香風吹過,琴姬款步走來。

“嗷!阿娘!阿娘你總算來了!我們快去玩罷!”

“看過岳母岳母了?”

“嗯。他們身子很康健。”琴姬小拇指勾了她的手:“走罷,帶我們去玩。”

“去玩!去玩!”晝星灼不知給哪兒找來一個小鼓可勁的敲。

看着妻女挂在臉上的笑和眼裏不約而同的期待,晝景意氣風發,主動為她們駕車:“好了,快坐上來。”

馬鞭揚起,四蹄翻飛。

琴姬依依不舍地放下車簾,一家四口就此快快樂樂出行。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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