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喊我十四

心頭肉被剜開是怎樣的滋味, 大抵就是舟舟笑着說出那句“時日無多”,晝景攬着她腰身,勉強笑着, 心尖卻在不住淌血。她知道自己不能哭, 她若哭, 舟舟少不得要取笑她沒出息, 不過是生離死別罷了。

沒了這一世, 還有下一世,不過是提早結束這一世的癡愛癡纏, 不就是再次目送她離開,看着她在自己懷裏咽氣……

晝景吸了吸鼻子, 暗道:不過是生離死別, 哭哭啼啼的,委實丢了她長烨聖君的顏面。她眼眶發紅, 薄唇貼着她姑娘的掌心輕顫,素來溫熱的唇猶如被冷水澆過,涼涼的,帶着幾縷秋寒, 幾分冷酷。

“恩人, 莫要難過,好好陪我度過這兩三月可好?”琴姬撤回手,溫柔地吻她,極盡撒嬌讨好。

晝景渾渾噩噩地應了聲“好”,起床推門看到騎着野豬滿院子亂跑的女兒,再看看一頭白發難言老态的星棠,難以掙脫的宿命感忽然在這一刻即将在她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

借着去後廚做飯的機會, 她腳步匆匆離開,廚房的門掩好,半晌,裏面傳出壓抑到極致的哭聲。

隔着一扇門,琴姬怔怔立在那,身子慢慢下蹲,靠在牆壁,聽着裏面傳來的動靜,心口抽疼。

她也不願的。

沒誰願意在最好的時候離開最愛的人,親手打碎幸福的內核。

所以說天意弄人。管你是什麽水玉星主、長烨星主,任誰都逃不過命運的捉弄。琴姬默默聽着,心漸漸撕裂開一道漏風的口子,不知過了多久再聽不到惹人疼的哭聲,她識趣走開。

沒出息的哭了一頓,晝景紅着眼端着做好的雞絲荷葉粥走出來,鼻尖一動,空氣猶有清冽幹淨的水香。

舟舟曾來過。

念頭閃過,她拍了拍發緊的臉皮,努力揚起笑,仿佛一切都沒變。

“哇!雞絲荷葉粥!好香啊。”晝星灼拖着身後的狐貍尾巴湊到桌前,她以天地靈氣為食,偶爾也有犯饞的時候,何況是‘阿爹’親手所做,意義大大不同。

到了此時,晝星棠頗有長姐風範,眼見爹娘動筷後,這才舀了半碗清粥捏着勺子喂食幼妹。

“好喝的耶!”晝星灼眨眨眼,咂咂嘴:“阿姐,我也來喂你。”

一大一小姐妹倆喂來喂去,琴姬杏眸噙笑,偷偷挪到心上人身邊,小聲道:“恩人,我也來喂你?”

晝景眼睛明亮,笑嘻嘻地拿指尖點她額頭:“我來喂你。”

情意如火熾熱,對上她的眼,琴姬心髒怦怦跳,等到星棠星灼反應過來,阿爹阿娘早就沒了蹤影。晝星灼人小鬼大,舌尖輕舔唇角:“噫,膩乎!”

惹來長姐一聲嗔怪。

一家四口,她們在很多地方留下過腳蹤,看過山,看過水,見識過千年樹妖和深海海怪打生打死,見識過嬰兒新生,耄耋者故去。

大千世界,只恨歲月不可無限拉長。

過一天,少一天,不敢早睡,不敢晚起,晝景克制着難言的恐慌和焦慮,一味沉迷在舟舟姑娘贈與她的醉生夢死裏,分不清今夕何夕,無形之中,總覺得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拉着她的心上人遁入深淵。

天道無情,她恨這方天地的意志!

恨來恨去,成了恨自己。

又是一場不可多得的愉悅體驗過後,琴姬身子倦懶,整個人軟得不可思議,手臂柔弱無骨地環着她後頸:“恩人,再來一次可好?”

眼波撩起紅塵萬丈,引.誘着人甘願沉溺,不願醒來。

春日消磨,夏天在不知不覺中走近,蓮池的花開了。

風筝忽然斷了線。

晝星灼心口一陣難捱的刺痛如潮水襲來,她呆呆望天,眼神從最初的茫然,疑惑、憤怒,到難以形容的悲痛,短短幾息,小臉神情幾番變幻:“怎麽會這樣?為何會這樣!”

她一聲怒吼,停滞了三年的身量迎風見長,抽條似地長成少女應有的體态。

“星灼?”晝星棠訝然出聲。

“阿娘……阿娘……”那股刺痛感越來越重,她高喊一聲:“阿娘!”

乘風遠遁,眨眼沒了蹤影。

看着她發瘋跑開,顧不得斷了線飛遠的風筝,晝星棠神思急轉,猛地臉色煞白,往河對面跑去。

她老胳膊老腿比不得妹妹說走就走,愣是教仆從擡着轎子火急火燎趕過去。

先是星灼突然長大,再是她喊着阿娘跑開,突如其來的恐慌感擊中她心房,可千萬……千萬別是她想的那樣!

夏蟬聒噪,催促有情人別離。

琴姬窩在心上人懷抱彈完一首情曲,歪頭瞧她:“恩人,我彈得好不好?”

她一向紅潤的臉頰染了刺眼的蒼白,晝景摸着她發涼的指節,不敢看她的眼,傾身吻在她眼皮:“好,極好,青出于藍。”

“下輩子,我還要做一名琴師,為我彈奏情曲,訴明愛意。”

紅顏烏發,開口卻在談及下一生,日光映照着她的臉,照在她單薄的肩膀,晝景喉嚨沙啞,只一心哄着她,小心翼翼,唯恐揚起一陣風把人吹跑了:“好,還當琴師。我還教你彈琴。”

“說好了?”

“說好了。”她伸出手指和她拉鈎。

“恩人,你再親親我。”琴姬眼皮困倦強撐着打起精神搖晃對方發顫的手臂,冷不防被抱緊,雙臂纏在腰肢的力道失控,纏得她生疼,吃疼之下,那股如山而來的困倦有了片刻緩和,眼前稍有兩分清明,就被人吻得昏天暗地。

“舟舟,別走,不要走……”

琴姬很想回她,到頭來腦子越來越沉,癱軟在晝景懷裏。

天命壓彎了她的脊梁,她意識昏昏,嘴裏念叨着年少時光,即便她二十幾歲的年紀正是明豔動人的好時候,但人之将死,總喜歡念舊。

“我很早的時候就暗慕你,你是天地間明亮絢爛的顏色,見過了你,世人皆成暗灰色,你照亮我的心,撩撥我的心,慶幸的是我暗慕你的時候你恰好為我而來,這一生雖短,但也無憾。

我在最無知的年歲遇見你,又在最光鮮美好的時節離開,恩人,你可以怪我,但我愛你,生生世世不變的仰慕渴求。道是情道,你做好被我賴定的打算罷……”

“舟舟,舟舟……”

“喊我十四,除了是舟舟,我還是你的十四,是你在夢裏拯救了的無家可歸的小可憐……”

“十四。”

一向能說會道油嘴滑舌的人到了此時仿若失去讨人歡心的能力,她喃喃低語:“十四。”

琴姬最後看她一眼,前世作為寧憐舟的記憶洶湧而至,到了生命的盡頭,屬于寧憐舟的全部情感噴薄洋溢在水色的杏眸,前世今生的愛戀情愫彼此交纏,暈出驚人的柔光。

勉強擡起手撫弄那雪白的長發,一聲喟嘆:“阿景啊……”

我的小色狐貍。

“阿娘!阿娘——”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餘光中穿着火紅衣衫的少女朝她跌跌撞撞跑來,琴姬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她舍命為恩人生下的骨肉。

“阿娘……阿娘不要!!”

肉.身化作聖潔水霧裹着魂魄進入輪回,晝星灼雙目赤紅,膝蓋發軟跪倒在地:“阿娘……”

“身軀死後不入黃土,代表情道小成,水玉不愧是萬年難尋的天生道種。這一世擇道、入道,再到修行有成,才幾年光景。”身側的狼妖輕扯風傾衣袖,風傾頓了頓不再言語。

來遲一步的晝星棠遠遠聽着震耳的哭聲,腿腳發軟連滾帶爬地下了轎,活了幾十載從沒今天這樣狼狽。

“阿、阿娘呢?”

晝星灼哭得兇,喉嚨打了個哭嗝,小臉挂着兩行淚:“阿娘、阿娘入輪回了……”

晝星棠登時面上僅存的一抹血色都消失殆盡,喉嚨發癢,噴出一口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阿姐?阿姐?”

耳邊哭聲不絕,亂糟糟的。晝景手臂發僵,仍保持攬人入懷的姿勢,睫毛輕眨,眼眶暈不出一滴淚。

她顧自發呆,眼裏沒有暈倒的星棠,沒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星灼,沒有特意趕來送好友的風傾,她的眼裏空無一物,昔日被她納入眼目的山河景象盡成空。

定情信物一下成了無主之物掉落在地,她呆呆撿起,細心擦拭上面的灰塵。

“阿爹……阿爹!”晝星灼哭着去抱給了她本源的女人,冷不防被一道冷寒的眸光釘在原地,她滿心惶恐:“阿爹?”

“別喊我阿爹……”晝景搖搖頭,起身倒退兩步不想認這長成少女身量的女兒。

她錯了。

她大錯特錯!

她不該要孩子的,不該要舟舟承受生育之苦,不該挑戰天道威嚴,是她錯了,她錯得離譜!

“阿爹!”

晝星灼急急上前。

晝景身子一頓,慢半拍回頭,視線落在少女稚嫩無瑕的面容,眼裏閃過痛苦和掙紮,冷聲道:“別跟過來!”

“阿爹!阿爹你去哪兒!?”

“星灼,讓她靜靜罷。”風傾嘆息道。

風馳電掣,周遭草木傾斜,晝景一口氣不知飛出多遠,她衣衫淩亂,頭頂玉冠不知掉落何處,如瀑的長發披散肩背:“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奪走我的舟舟?為什麽要讓我承受失愛之苦?

你給了狐妖漫長的壽數,你明知我最怕寂寞,卻一次又一次奪走我的所愛,天威不可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一道白光如劍斬在山巒,她身形如風,瞬息越過萬裏。

一股暴虐的氣息驚擾九州潛在的勢力,蟄伏的存在紛紛擡起頭看向遙遠之地,沉沉一嘆:又是一個為情所困的情種。

晝景一頭紮進深海:“舟舟,舟舟……”

作者有話要說:  嗯,很快就要進入下一卷了~

.感謝在2021-06-19 23:03:43~2021-07-05 01:32:3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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