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狐貍養崽
大周毗鄰的岳國, 一道黑水河分出了東岳和西岳。
西岳,迎春郡白梅縣的偏遠鄉村,家家戶戶以生男娃為榮, 娶進門的媳婦頭一胎生的是兒子, 則全家喜樂, 圍桌慶祝。頭一胎是女兒, 那就了不得了。
家裏有幾個銅子的興許心軟選擇養活孩子, 心狠點、窮得叮當響的少不了要把女娃沉塘。
窮山惡水的‘送子塘’,不大的地兒, 溺死的女嬰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陰氣重,平時少有人往那去。村裏最傻大膽的孩子都不願在那玩, 夜裏迷迷糊糊的伴着窗外的妖風, 午夜夢回耳邊還回蕩着冤魂索命。
虧心事做多了大抵如此。
但這地兒的鄉民死不悔改,重男輕女, 活得像是井底之蛙,這裏大多數人從生到死都窩囊趴在這片貧瘠的土壤,看不到外面天地的廣闊。
靈氣複蘇的九州大陸,惹人眼花缭亂的花花世界, 什麽術法, 什麽珍奇,距離此地的人們而言無異于天方夜譚。
寒冬臘月,天空飄着鵝毛大雪,二狗子家的婆娘十月懷胎到了分娩的日子,躺在破木板床喊得鬼哭狼嚎。
村裏接生經驗豐富的婆子在裏面為産婦鼓勁,穿着破襖子的二狗貓着腰,急得在門外團團轉。
“可一定要是小子啊,老天保佑, 一定要是小子……”
他嘴裏嘟嘟囔囔沒完,和裏屋婦人帶着哭腔的叫喊慢慢交織在一處,氣氛透着詭異。
守在牆邊半個冬季一直沒開的白梅樹在無人察覺的時候悄然開出潔白的花,花瓣舒展,寒風吹拂,空氣飄着沁鼻的冷香。
一聲尖銳的痛呼,伴随着嬰兒細淺的啼哭聲,被期待的小生命不安地來到這世上。
似乎找不到她想要的安全感,又或潛藏在靈魂深處能為她安全感的人遲遲未來,女娃茫茫然止了哭音,生下來眼睛就能睜開,接生的穩婆瞧着這滿身清潔半點髒污都尋不見的嬰兒,很是驚了一下。
怪哉,這孩子看起來就和尋常孩子不同。
反常即為妖,村子裏最忌諱什麽反常的人或事,還是個不值錢的女娃,穩婆按下初見時的驚豔訝異,躺在床上的婦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生出這孩子,頭一句話便是問男女。
二狗子杵在門外也在巴着脖子問。
穩婆晦氣道:“女娃。”
聽到是女娃,婦人眼裏的光徹底破碎,二狗子跺着腳在門外罵了兩聲娘,從娘罵到奶奶還覺得不解氣:“賠錢玩意!”
顧不得屋裏血腥氣熏人,他大步闖進來,看也不看被破襖子裹着的女嬰,抱着扭頭就走。
大雪天,還是深夜,辛辛苦苦好是煎熬了一遭換來一個不合心意的賠錢貨,他抱着賠錢貨就要沉塘,剛生産了的婦人知道他要溺死孩子,不知哪來的力氣從木板床爬起來,先是爬,後是磕磕絆絆地走。
穩婆将一切看在眼裏,在她眼看跌倒的空當扶了一把:“認命罷。”
婦人身子一僵,心裏發苦。比起女兒,她當然最喜歡兒子,生兒子縣裏會發養兒金,整整五十兩銀子呢。生女兒呢,半個銅板都沒有。
可她還是想看看她辛苦生下來的孩子,這輩子沒緣分做母女,當娘的唯一能做的,是看着她死。也好來年在塘邊栽一朵花。
一朵花就是一個孩子,送子塘打遠看起來更像一塊凋零的花圃。
梅花凜冽,天地蘊含好聞的水香,深深吸上一口,能動搖滿心的罪念。二狗子抱着女兒剛要将其沉塘,心念一滞,才想起這是自己日盼夜盼的第一個孩子。
他搖搖頭,眼裏閃過掙紮,一顆心恍惚被撕裂成兩瓣,一瓣要他好好待這孩子,一瓣要他狠狠發洩沒生兒子的邪火。
“孩子,孩子……”婦人嘴裏喃喃,被那股充滿聖潔之意的水氣驅使,頭一回有了反抗自家男人的勇氣,她剛要奪回孩子,男人一聲厲喝:“你做什麽!”
一聲響徹在送子塘,二狗子神情不再掙紮,恨恨道:“沒出息!看你生的這賠錢貨!”
大冷天,身上穿的單薄,破襖子經不起風雪,抱着早早了事回去睡覺的打算,二狗子推開婦人:“別搗亂。”
說着手臂高高擡起,竟是要将女兒摔死在結冰的送子塘。
女嬰水色的眼眸無聲注視着他,像是不明白,又像無言的失望,最後,眼底只看得見氤氲水霧,就在她憑着神魂裏帶來的本能化作一陣水氣飄走時,她眼睛輕眨,帶着不可思議的驚喜,嘴裏咿咿呀呀,目不轉睛地看着從風雪裏走出來的女子。
白發三千丈。
眉心一點焰火,廣袖長袍,不見她有任何動作,或許是一道眼神,或許是從鼻尖呼出的氣,女嬰順順利利地陷在她的懷抱。
倦鳥歸林,察覺到危險解除,她朝着救了她的人揚起天真笑容,疲憊地阖上眼,陷入沉睡。
“啊,啊!仙子!是、是仙子!”比起傳說中令人膽寒的鬼魅,二狗子和婦人更願稱呼眼前絕色女子為仙子,夫妻倆匍匐跪地,晝景目色生寒,霎時,風雪肆虐。
強自忍耐下心頭沸騰的殺意,她伸出食指在虛空一斬:“這一斬,斬血脈親緣,你們不配做她至親。”
她話音剛落,夫妻倆只覺命裏徹底失去一些很玄妙的東西,面面相觑。
她定定望着這對夫妻,二狗子難得機靈,谄媚道:“小女……不,不,這女娃娃從今晚起就是仙子的人了。”
晝景道他還算識趣,明知故問:“你們,送給我的?”
“不,不,不是送,是、是本來就是仙子的!我們,我們與她無緣!”
話說出口,渾然不知自己到底錯過了何等機緣。
晝景揚唇一笑:“很好,這下連因果都斷開了。”她心滿意足,從袖袋抖落一粒金豆子:“賞你的。”
“謝仙子!謝仙子!”
從風雪中而來的女子再度回到茫茫風雪,良久,這對夫妻才敢擡起頭,感恩戴德,戰戰兢兢。
……
西岳,迎春郡,白梅縣二進的宅院,門前趴着一條大黑狗,門口來來往往好事的婦人,扒着門瞅,恨不能透過一道道門看到主人家內室的情景。
前陣子白梅胡同來了位貌若谪仙的姑娘,那模樣,那身段,別說男人見了,女人見了也被迷得走不動道。
眼下扒着人家大門探頭張望的都是‘走不動道’的。
起初大姑娘小媳婦上了年紀的婦人東瞅瞅西望望,大黑狗視若無睹,直到其中一個婦人不小心踩了黑狗前腿一腳,惡犬一個激靈露出了尖牙。
大門外,人聲、狗聲,交錯混雜。
晝景充耳不聞,她趴在床沿看得新奇,眼睛亮晶晶的,陳年歲月裏刻下的疲憊一掃而光。
睡在大床的女嬰堵着嘴吹起了水霧凝成的氣泡,像冒出水面的小錦鯉,晝景好奇地将指節輕點在她粉嘟嘟的嘴唇,又軟又滑,指腹戳戳臉蛋兒,慢慢落在嬰兒細軟的頭發,她驚嘆出聲:“我的舟舟呀。”
還從來沒見過她這麽小的樣子,小小一團,醒着、睡着,都漂亮。
“你睡了七天七夜了啊。不餓麽?”從小鄉村裏帶她出來,到現在人還沒醒,不吃不喝,全靠晝景用本源調養。可本源到底不是嬰兒最需要的食物,她犯起難,寵溺道:“小家夥。”
她舍不得走出這道門,舍不得眼睛離開她的小寶貝,不厭其煩地看着,極好地填補了這些年理應有人填補的孤寂。
“舟舟,我的好十四。”
聽到那聲“十四”,裹在襁褓的嬰兒慢悠悠睜開眼,眼裏殘存睡意,水潤的眸子,忠實倒映着人影,晝景心窩發暖:“好十四,好十四?”
她每喊一聲,嬰兒笑一聲,逗弄出趣味來,聰明的小娃娃不肯再應她,不肯再張嘴,反而熱情地張開軟乎乎的手臂要人抱。
“餓……餓……”
軟聲細語,把人哄得找不到北。好在晝景有所準備,抱着人拐到後院,豹子、老虎、一排排剛剛生産喂養幼崽的大型貓科動物。
“要喝哪個?”
嬰兒餓了總要吃奶,聞着味,軟乎乎的小手指向那盞新鮮生機蓬勃的牛角杯,埋在母親懷抱拼命搶食的小虎崽百忙之中忌憚地看了眼人類幼崽,圓溜溜的大眼睛閃爍着擔心懊惱——可惡,又來了個搶食的!
她選了虎奶,晝景笑道:“不怕,管夠。”只是從小喝虎奶,長大了這性子會不會變得虎裏虎氣啊。
她仍有閑心胡思亂想,小娃娃不滿地揪着她的衣襟,等了好久等不來人喂,餓極了想跳下來和那小虎崽搶食。
“好好好,喂你喂你……”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養孩子,還是剛出娘胎就到了她身邊的小奶娃,晝景不敢怠慢,喂了奶,哄着人睡着了,她摸着下巴:或許她該往街坊鄰居那轉一轉,學學旁人是怎麽正正經經養娃。
說走就走,将襁褓背在胸前,随手劃出一道透明的保護罩隔絕了外界種種紛雜喧嚣,将小娃娃全方位護好,她笑了笑,帶着孩子去串門。
小孩子貪睡,一睡就是兩個時辰,晝景剛剛結束一段很長時間的‘取經’,垂眸,小孩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張望着她。
心裏劃過一股暖流,她感慨道:“十四,我是阿景。”
“阿、京……”
“不對,是阿景。”
“阿……景?”
晝景眉開眼笑,低頭親在她額頭:“聰明。”
她的舟舟有道基伴随,和尋常的奶娃娃當然不同,學會了喊人,總愛掐着軟綿綿的嗓喊她“阿景”“阿景”,從起初的磕磕絆絆到能流利地喊她三遍名不覺累,晝景待她又愛又無奈。
“阿景阿景,虎,虎……睡在虎窩。”
“不行,不準跟那頭老虎睡。”看她憋着滿嘴的委屈,晝景一陣頭疼,倏爾腦海靈光閃現:“小十四,不睡老虎,睡狐貍可好?”
“狐、貍?”
“有着尖尖的耳朵,軟軟的皮毛,毛茸茸蓬松的尾巴,既香且暖……”随着她描述的細化,小十四眼睛璀璨如夜空閃耀的星子,央着她催促:“狐貍,狐貍……”
晝景一笑現出狐身,一床大的大白狐貍,狐貍尾巴纏着她小小的身子,“小十四?”
吓!狐貍開口說人話了!
她眨眨眼,眼睛殘存的迷茫眨盡,她抱着大狐貍熱乎乎的脖子,興奮驚呼:“是阿景!”
“不錯,是阿景。”晝景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收起,只留下最溫軟無害的一面。
她喃喃低語:“是阿景,也是師父,十四,這一世我教你修道,我把我會的都教給你。開不開心?”
這一世,說什麽我都要留你久一些,再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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