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入了十一月。
秋意愈深,這鮮活的景致也漸漸蕭索起來了。
王昉這段日子過得甚是舒适,平日除了去千秋齋請安,便是與阿蕙兩人一道跟着父親作畫。她雖不喜此道,天賦卻還算不錯,這樣有模有樣跟着王珵學着作了幾天畫,摻雜着自己的體悟,作出來的畫竟也多添了一股別致的風流韻味。
...
今日王珵出去尋友,不在家中。
王昉便也不必去他那處報道,趁着日頭還算不錯,她索性便讓人去把屋中的書,搬到院子裏好好攤開曬一曬...省的日後入了冬,真當藏出一堆黴味來。
兩邊的木頭窗棂都大開着,有容齋裏裏外外都很熱鬧。
外頭翡翠領着人在曬書。
屋裏,玉钏領着幾個小丫頭着手換着合季節的床帳、簾子。
王昉便靠着軟塌坐着,她的手中握着一冊民俗話本,聽着丫頭們的說語、笑聲,便也不自禁的笑上一回。
這樣閑适而又真實的日子,她已經許久不曾擁有了。
“主子,主子。”
打簾外傳來翡翠興高采烈的聲音,并着歡快的腳步聲。
王昉笑了笑,她剛剛擡頭想訓她一聲,便瞧見簾後露出了她的臉,帶着掩不住的高興,興致沖沖地與她說道:“主子,琥珀回來了!”
琥珀...
王昉手中的書落在膝上,動靜不大,并無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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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窗外打來的秋風,吹得書頁發出細微的聲音,像是不甘被人遺忘,便用這樣的方式去引起他人的注意。
王昉把書合了起來,壓在軟塌的一側。
她看着簾子已經被人掀了起來,一個身穿石榴色紅襖裙,身量稍高、模樣明豔,梳着簡單侍女發髻的姑娘就站在簾後。
她的手緊緊攥着身下的白狐毯子,一瞬不瞬地看着簾後那一道身影。
琥珀...
她的琥珀,回來了。
琥珀正逆着光站着,模樣有幾分瞧不真切。王昉看了好一會,才與那舊時記憶裏的人重合了...琥珀半側着臉看着翡翠,面容有些嚴肅,倒是把這明豔的相貌硬生生壓下了幾分下來:“越發沒個規矩。”
她是幾個丫頭中年歲最大的,也是最有威嚴的。
平日幾個丫頭慣聽她的話。
翡翠許是與她處得久了,便不怕她。如今聽聞這一句,也只是輕輕吐了吐舌,面色如常,絲毫未曾發憷:“我的好姐姐,哪有你這樣,一回來便訓人的?主子念了你好幾日,姐姐可快進去伺候吧...”
她這話說完,笑着朝王昉拘了一禮,便告退了。
琥珀狠狠瞪了她離去的身影一眼,卻也不再說旁的了。她轉身看向屋中,軟榻上坐着的人穿着一身衣袖、衣擺上繡着梅花的家常褙子,一根白玉如意簪簡單挽了個髻,有幾許發絲垂在肩上,如今正半側着臉含笑注視着她...
她記憶中的主子一直都是明豔似驕陽的,如今瞧見這樣未施脂粉,卻已勝了無數月華色的主子...
竟讓她心下一動,連着步子也快了些。
待至人前——
琥珀便屈膝跪了,她的面容還有幾分慣常的嚴肅,聲音卻已帶了幾分難掩的哽咽:“主子,琥珀回來了。”
王昉看着跪在她跟前的琥珀,這一聲“回來”,泛起她心下無數漣漪。
她忙伸手扶了琥珀一把,帶着幾分埋怨:“回來就回來,跪什麽?”
琥珀自幼與她一道長大,又是她的乳姐,情分自是要比旁人多些。她細細看了一回垂首的琥珀,面上有幾分舟車勞頓的疲倦,精神氣卻極好...手心傳來幾分熱度,不是她記憶中那個冷冰冰的屍體,而是真實、鮮活的琥珀。
她生命中失去的那些人,如今都回到了她的身邊...
這一世,她會好好保護他們。
琥珀順着站起了身,她一面是說道“紀嬷嬷去了夫人那處”,一面是好好看了王昉一回,見她面上白白淨淨,未有病态,心下松了一口氣,才又低聲說道:“主子看起來是大好了,信傳到順天府的時候,當真是吓了奴一跳?”
她這話說完,便又皺了一雙眉:“您好端端的,怎麽會從假山上摔下來?”
王昉聽她話中狐疑,面上也多添了幾分笑。
她知道,琥珀是疑了...
幾個丫頭中,最聰明的是玉钏,可最知她心思的,卻是琥珀。
王昉讓玉钏等人先下去,才握着琥珀的手,讓她坐在軟塌上,笑着低聲說了句:“我也覺得奇怪,那常年無事的假山,怎的我一上去就出了事?”她說到這,稍稍停頓了一瞬,才又跟着說了一句,卻是問她:“珍珠此人,如何?”
“珍珠?”
琥珀一愣,似是未曾想到王昉會提到她。
她想了想,低聲說道:“做事勤快,為人也不錯,雖說不聰慧,卻是個忠心的。”
待這話說完,她看向王昉,話鋒一轉:“您是在懷疑她?”
王昉卻未明說,她依舊靠在軟塌上,眉目清明,淡淡說了一句:“你覺得,她不值得懷疑?”
琥珀搖了搖頭,她的面容依舊嚴肅,聲音也有些嚴板:“只要是人,便有弱點,只要有弱點,便值得懷疑...奴只是在想,珍珠的弱點是什麽?”
王昉的手稍稍蜷了幾分,眉心微攏:“是啊,她的弱點是什麽?若是知曉了她的弱點,那幕後之人便也可以探查出來了。”
她心裏,約莫是有幾個人選。
只是...
珍珠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她又是在為誰賣命呢?
上一世珍珠死在元康八年的十月,餘後之事再無與她有關...可如今,她重生了,珍珠也活了下來,那麽餘後的軌跡,又會不會有什麽改變?
琥珀看着正在沉思的王昉,心裏滑過一許異樣,卻也不過這一瞬,她便低聲問道:“珍珠現在,在何處?”
王昉回過神,輕輕笑了下:“她自請降為三等丫鬟,我允了,正打算讓紀嬷嬷回來給她安排。”
“三等丫鬟?竟是看不出...”
琥珀這話說完,一雙眉已折了起來:“這樣說來,珍珠此人的确是不可小觑。”
國公府裏的大丫鬟,比外間小戶裏的正經小姐還要尊貴。如果不是有所圖謀,誰會舍得棄了這麽一層身份?
“主子把她交給奴吧,她是奴一手帶上來的,出了這樣的事,奴責無旁貸...”琥珀說到這,話頓了一頓:“若真是個暗藏禍心的,奴必定不會放過她。”
“好。”
王昉這話說完,便又握過琥珀的手,輕輕拍了拍,面容嚴肅:“你要小心,若是遇到事記得與我說...琥珀,我不希望你有事。”
琥珀一怔,她與主子從小長大,情分自然是與旁人不同。
可這樣的話,主子卻是頭一回說...
她的眼眶有些濕潤,一張面容也漸漸柔和起來:“您放心,奴不會有事的。”
...
王昉那三年間有午睡的習慣。
每日無論是個什麽天氣,午間都要雷打不動睡上兩刻模樣。
如今自然也循了這麽個舊習慣,許是因為紀嬷嬷和琥珀回來了,她心下也多松了一口氣,今兒個卻要比往常還要多睡上一刻。
琥珀打起了裏屋的簾子,略微皺了幾分眉,才又落了簾子退到外間,低聲問玉钏:“主子這是什麽時候有的習慣?”
她記得去順天府前,主子還未曾有這個習慣。
玉钏低聲回道:“主子病愈後,便每日要在午間睡上兩刻...原先我與翡翠,以為主子是因為先前落水傷了身子,才需要休養。後來看着,這倒像是主子常有的習慣一般。”
有些習慣,怎麽改都是改不掉的...
可主子往常,明明沒有這個習慣。
“除去這個...主子的喜好也與往常有了幾分不同。”
玉钏說到這,想起那日翡翠說的“中邪”,心下一凜,便又低聲問了句:“琥珀姐,您說主子不會當真是中了什麽邪祟?”
琥珀瞪了她一眼,低聲斥道:“胡言亂語!主子是什麽身份,那些邪祟如何敢近主子的身?”
她話一頓,想起午間那個柔聲與她說,“琥珀,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不希望你有事。”
琥珀一雙眉目緩緩綻開幾許笑來,連着聲音也柔和了幾分:“主子這回也算是半只腳邁了過去,有些改變也是正常不過的事...”她說到這,便又看着那面繡着團簇牡丹的暗紅色布簾,低聲道:“我看主子如今這樣倒挺好。”
睡在裏間的王昉,聽到這幾聲低語...
面上也緩緩綻開幾許笑來。
她知道,有些事便是瞞得過所有人,也瞞不過這些自幼跟着她的丫鬟們。
可是,她該怎麽與她們說?
那幾年的疼痛與傷悲,即使如今想起來,都讓她喘不過氣。
好在,琥珀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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