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王昉握着布簾的手一緊。
她這顆心,在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後,竟忍不住“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像是一個不知世事的閨中姑娘一般。
可也不過這一會,她便低垂着臉,避開了那一雙清潤帶笑的眼。
王昉放下了手中的布簾,往室內走去,待至人前是先喊了程宜“母親”,才又看向那個風姿卓越的青衣少年...她的腦海中有無數個程景雲,年少時清雅溫潤的少年,元康十年金榜題名的新科狀元,最後是那個入內閣、穿緋袍、貴為次輔的程景雲。
她微微屈下了身子,禮儀周到、姿态端莊,在腦中的記憶翩跹而過中——
她喊他,“表哥”
程愈也起了身,與她拱手作揖,還上一禮:“表妹。”
程宜看着燈火下,相對而站的兩人。一個是她的女兒,一個是她的侄子...往日金童玉女般的兩人,如今過了幾個年歲,竟是越發相配了。
她面上的笑無需掩,也掩不住,只說上一句:“果然是長大了,還知道生分了。”她這話說完,卻是看向王昉,素來清雅而端莊的面容,這會卻帶着幾許揶揄:“往日你不是最喜歡跟在你景雲表哥身後?每回去你外祖家前,便要把你表哥念上好幾回...有一回去得時候,你景雲表哥不在家,你還偷偷哭了好幾天呢。”
王昉面上“咻”得一下便紅了起來。
母親說得這些,她其實早已記不清楚了,那與她來說,不過是一段遙遠而模糊的記憶罷了。
只是此時入耳,又是在他的面前...到底還是忍不住羞紅了臉。
王昉不敢看程愈,只是與他又屈上一禮,便坐到了程宜身邊的位置,握着青黛新上的茶,低垂着眼慢慢喝着。
程愈笑了笑,他面容本就生得極好,如今在這燈火之下,越發襯得面如白玉。他也坐了回去,手撫平了青色衣袍,半側着身子,面上帶笑,聲音卻有些無奈,卻是與程宜說道:“那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虧您還記着。”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雙清潤的眼滑過那個依舊半垂着臉、身穿胭脂紅上襖的小姑娘...
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可以看到她清波潋滟的杏眼,粉面帶羞的臉頰,還有那微微翹起的鼻尖上挂着幾許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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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丫頭,長大了。
程宜自知理虧,便笑着說了旁的話頭。
她半側着臉,與王昉說道,話裏話間自然是帶着一股高興:“陶陶可知道你表哥是今年北直隸鄉試第一?他這回來,便是去國子監入學的。”
王昉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擡了臉看向程愈。
她方才波動的情緒如今已化為虛無,這會是真心實意恭喜着他:“恭喜表哥。”
程愈的面上依舊挂着如三月春風的笑:“多謝表妹...”
他說到這,看向王衍,便又說了句:“阿衍也很厲害,族學中的幾位先生常誇贊他,便連祖父也曾說阿衍敏學聰穎。”
程宜一聽,眼裏便更亮了。
她出自書香世家,如今雖入了國公府,生下的兒子往後便是沒什麽作為,也能世襲那國公爺的位置。只是為人母者,總歸是盼着自己的孩子是個出色的...
她想到這,卻有些猶疑說道:“程家族學比起外間的學府、西席自然要好不少。原還想着打今年開始便讓他留在金陵,如今想來...”
程愈知曉她心中的想法,便笑着接了話,溫聲而言:“姑母不必擔心,阿衍聰穎,只要他固守本心在哪都是一樣的。恰好早年啓蒙我的徐先生如今也來了金陵,若您與姑父覺得不錯,倒也可以讓阿衍去拜他為先生。”
徐先生,徐子夷...
王昉握着茶盞的手一頓,她是知道這個人的,那是一個真正的天縱之才。他未至弱冠便已金榜題名,三入仕三棄仕,棄富貴複命,如閑雲野鶴,廣游天下...
他是多少讀書人心中的神,也是多少為官者心中的惡。
可王昉知道他,卻是因為元康十二年,他寫了一篇“天子無為,宦官當政”...而被錦衣衛誅殺。
她握着茶盞的手有些發緊,讓阿衍跟着這樣的先生,究竟是福是禍?
王昉側頭看着王衍,見他眼中萦繞着欣喜、激動還有希望...
他是喜歡的。
王昉垂下了眼,若他不喜,她自有辦法攔下。可她的阿衍,是喜歡的...這樣的感知,令她終究未曾說些什麽。
總歸如今離十二年,還有好長一段時間。
她揭開了茶蓋,熱氣撲面...
程宜一怔:“徐先生?可是那位徐子夷徐先生?”
程愈點了點頭:“正是。”
程宜一雙柳葉眉微微蹙了幾分:“若是他,卻是阿衍的福氣。只是,我記得徐先生并不愛收徒...這麽多年,他也只收了你一人。”
“姑母不必擔心——”
程愈的面上依舊是雲淡風輕,卻又似萬事皆在心中:“來時,我們與徐先生同路,先生對阿衍頗有好感。”
“竟有如此機緣?”
程宜松了口氣,面上的愁也化為喜:“既是如此,那就再好不過了...等子嵩回來,我便問問他的意思。”
...
王珵回來的時候,已是戌時一刻了。
他今日得了一副好畫,正想好好研究一回,一見程愈在此處,便越發高興了:“景雲來了,正好今日我得了一副好畫,不若景雲幫我好生看看?”
程宜一面解着他的披風,一面瞪他一眼:“都到了吃飯的時辰,你還想做什麽?”
王珵嘴角一癟,溫潤如玉的面容在這燭火下,竟有着說不出的委屈:“夫人...”
程宜剛想說話。
程愈便笑着接過了話:“姑母,無妨的。”
他知曉姑父的性子,這樣的事也不是頭一回,卻是真的無妨。
王珵一聽,便高興了,笑着與程宜說道:“夫人讓人備些酒菜到書房,我與景雲邊吃邊聊。”
他這話說完,便小心翼翼抱着畫,領着程愈往書房去了。
程宜看着他們的身影,有些無奈,到底還是讓青黛囑人去小廚房,把酒菜重新備上一份送去書房。
王昉打簾進來的時候,燈火通亮的室內便只有程宜一人...
她愣了一瞬,才問道:“父親去哪了?”
“新得了一幅畫,非得拉着你表哥去賞畫...”程宜說到這,便搖了搖頭,沒好氣的又說了句:“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是這般胡鬧。”
王昉便笑了,她放下簾子,走了進來:“您又不是不知道父親,他就這麽一個心頭好...”
她這話說完,便笑着挽上程宜的胳膊:“您就由着他們,父親胡鬧,表哥卻是個穩重的...今兒個,咱們母女幾人一道吃,不管他們。”
程宜見自己的大女兒,心下也高興,便握着她的手輕輕拍上一拍:“好,不管他們。”
...
王昉從飛光齋出來的時候已有些晚了。
月亮高懸于天,沿路燈火随風搖曳,把這一條路吹得一晃一晃的。
玉钏瞧見她兩手空空,咦了一聲:“主子的手爐呢?”
王昉一怔,先前出來熱乎着倒也未曾察覺,如今聽她這樣說來便有些冷了:“許是落在母親那處了,離得還近,你去拿過來吧。”
離有容齋還有一段距離,若是沒個手爐握着,倒是的确有些難耐。
玉钏思緒一轉,便把燈給了王昉,一面是道:“主子你先往避風處站一會,奴馬上就回來。”
王昉輕輕“嗯”了一聲,她裹緊了身上的鬥篷,慢慢往前走去。
如今夜色已深,這一路上除去燈火搖曳,月色鋪地,便再無旁的光亮了。王昉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她站于一處,擡頭看着那高懸的月色...許是月色多寂寥,她這滿腹話語,看着這清冷月色,化為一聲輕嘆。
“你為什麽嘆息?”
王昉一怔,她舉着燈籠往前看去,便見到那不遠處的梅樹下,站着一個身穿青色長衫的少年:“表哥?”
她往前走去,見他身上竟無鬥篷,皺了皺眉,忙道:“夜寒露重,你怎麽會待在此處?”
程愈未曾錯漏她面上的情緒,他看見了她眼中的擔憂...
這一分擔憂,竟讓他心頭一熱。
他輕輕笑了下,平靜的面容在這月色與燈火的照映下,越發多了幾分出塵味:“我在等你。”
程愈從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遞到了王昉的眼前:“你最愛吃的桂花糕,可惜已經涼了。”
“你——”
王昉看着那油紙包,又看着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良久,她才輕輕嘆了一聲:“表哥可以找丫鬟送來,不必特意等在這的。”
程愈依舊垂眼看着她,清越溫雅的聲音在這夜色中多了幾分神秘:“陶陶,不一樣的。”
什麽不一樣?
王昉還未曾明白,便看到程愈又走近了一步...
程愈半彎着腰,與她平視,兩人離得太近,就連呼吸也交纏在了一起。他素來風光霁月的面容,這會卻帶着幾分委屈,聲音酥啞,似低聲呢喃一般:“陶陶,我的穗子也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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