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見鬼

不過,這種美好轉瞬即逝,廁所不太好聞的味道在夏日的傍晚萦繞着他發酵,他實在想象不出那五六歲的小孩究竟在夜裏看見什麽才會吓得失語,甚至一動不動待在這個密閉廁所中長達那麽久。

顧年祎走出廁所,走到許洛旁邊。

如果不是許洛方才站在這裏,他可能還注意不到這欄杆的異樣。

他面前是那個充斥着鐵鏽色血痕的池子。

但許洛似乎完全沒有心理負擔,他神色依然淡漠疏離,順着他的目光一起看過去。

顧年祎看看池子,又看看許洛,忍不住問:“你看見這些不會害怕?”

“那你害怕嗎?”許洛反問。

“我是警察,這是我的工作,我為什麽要害怕?”顧年祎道。

“确實是你的工作……”許洛笑笑,“但……”

“?”顧年祎莫名,“但?”

“沒什麽。”許洛雙手背在身後晃了晃。

“愛說不說,莫名其妙。”顧年祎對他這種說一句吞三句的語句很無語,更煩和他打啞謎,把最後幾口抽完,掐了煙站起來道:“既然找不到其他的線索,我不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主要是,許洛這人就在這裏杵着。顧年祎如今不知道他到底是敵是友,又不能真把人拷回去,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伸手就折,顧年祎能一個打十個,但保不準他周圍還有同夥,而顧年祎他只有一個人……

思緒紛亂之中,顧年祎已經在腦內把許洛自動分為不想接觸的人,甚至敵人。

他從上面跳下來,身形微微偏移,但很快又正了:“好了,別看了。”

“……”許洛跟着他後面,“你腳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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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你屁事。”顧年祎沒好氣說,“別人這會巴不得和自己沒關系,就你,恨不得往警察門前湊。”

許洛也沒生氣:“我真的只是關心一下你,別想那麽多。”

“不勞費心。”顧年祎吐了口氣,一腳一腳跳下樓梯。

許洛不說話了,甚至站在原地不動了。

顧年祎回頭看他,道:“站着幹什麽?”

“我發現你,好像挺煩我啊?”許洛薄唇開合,聲音柔和又輕,在靜谧的走廊裏搔着顧年祎的耳朵。

“……”顧年祎總覺得這場景有點詭異,他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又感覺如何開口都有點奇怪,剛對着許洛豎起的渾身刺終于收斂了一些,怕自己看起來特別無理取鬧,硬邦邦道,“沒有。”

許洛笑了一聲,道:“那就好,走吧。”

顧年祎還非要補一句:“我對你沒感覺。”

許洛抱着手臂,聲音裏帶着笑:“你這麽回答我,弄得我剛才那句好像表白啊。”

“……”顧年祎忍無可忍,“走快點,你還沒瘸子走的快。”

既然一人之力找不到更多的證據,許洛又時刻在他面前晃,顧年祎準備開車回局裏,上車之前他随口對許洛道:“你今天住完院,明天就走了嗎。”

“嗯。”許洛說,“治完了在醫院幹什麽?”

“回白津?”顧年祎又問。

許洛看着他,小舌頭彈了彈上颚,噙着報複性的笑意,一字一頓道:“……關你屁事。”

“你!”顧年祎吐出一口氣,把剛才那剛收起的刺兒又豎了起來,告訴自己要忍耐,“行!”

什麽人啊……莫名其妙!詭異、虛僞……顧年祎給他一個個打标簽。

沒有比此刻的顧年祎更想趕緊給許洛洗清嫌疑了,希望他盡快脫身,趕緊再見,永遠別見!

他坐進了駕駛室。

許洛手指敲了敲車窗,顧年祎搖下來,臉黑似鍋底,陰陽怪氣說:“您還有什麽吩咐?”

“我在黑溪出差。”許洛雙手扒着車窗,像個圓眼睛的小兔子一樣趴在窗邊,“最近可能都不會回去的。”

這句是在回答顧年祎方才的話。

“哦。”顧年祎心裏又給他打了個“記仇”的标簽,說,“我不知道你出于什麽目的,但我想我們以後還是別接觸了。出院了就趕緊該幹什麽幹什麽,今天我白跑一趟,心情不好可以告你個妨礙公務。”

“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就不想的。”許洛松開手,道,“回見,顧警官。”

“……”

怎麽的!還想見是嗎!

顧年祎在後視鏡裏看着他走遠,發動了自己那輛師父淘汰下來的國産車。

他鷹似的眼睛直勾勾定在許洛漸行漸遠的單薄身影上。

……

許洛看着手機,哼着輕快的調子,散步似的挪步回了病房裏。

天黑下來,醫院花園裏走動的人少了,今天淩晨的事件雖然沒有對外公布,但醫院內還是有一些傳聞,且在兇手被抓之前,醫院的很多正常流程都無法再開展了。

那麽對于他而言,他待在這所醫院內的所有意義也随之煙消雲散了。

反正他睡不着……

确切說,從他第一天失眠起,到今日,他的睡眠時間一直不太充足,睡下了起來總覺得累,必須吃藥才能睡着,睡覺是保持體力的好方式,如果睡眠不足,他沒有辦法獨立思考。

反正他待在這裏的意義,也随着昨夜的案件一起消逝了。

許洛回到病房裏,幾個臨床的人又晚間無事,無論之前在說什麽話題,最後總會回到兇案之上。

“到底和誰有仇呢被害那麽慘。”

“就是啊。”

那年長的、認識呂凡教授的男人道:“認識呂教授的都覺得他謙遜溫和,是個好人,不懂為什麽要殘忍殺害他。”

“我聽過呂教授的課。”許洛盤腿坐在床上,手裏捏着手機,難得加入了他們的讨論中。

“哦?”那男人也道,“這也太巧了?是什麽時候?”

許洛順着他的話回憶了一下。

幾年前,具體哪一年他已經不記得了。反正那三四年的時間他過的都差不多,時間也只是個記錄的數字而已。

是暑假前夕,呂凡正好來他所在的大學講座,坐在課堂上聽着呂凡第一次說關于和罪犯共情和愛上罪犯的心理,會在怎麽樣的環境下産生。

至于為什麽許洛記得那麽清楚,倒也不是因為呂凡的課有多麽的生動。

那天許洛下課後就坐火車回彌州的別墅,準備開始他最後的一個暑假。至少火車上的心情是雀躍興奮的,直到推門進入別墅後戛然而止。

他在玄關的地方看見從外面被陽光強射透入到走廊上的樹影,和伴随着樹影晃動卧室的粘膩聲音。

無視樓上人惡心的叫聲,許洛有些麻木地換了鞋,走到了房間門口。

屋內的窗簾被拉得很緊,但門開着。

許洛冷漠地抱起手臂看着,他既沒有覺得生氣,也沒有覺得悲哀,那一刻他想,自己可真是個變态,這種時候居然還能淡定地看上一會。

屋內的人感受到了視線,倒是尖叫起來“啊——啊!卧槽!他為什麽站門口啊!——”

另一個男人倒是非常坦然淡定,安慰着懷裏的人,低沉的聲音字字都鑽進許洛的耳朵:“別怕,你看着我,不用害怕他……”

他在黑暗裏兩個眼睛卻異常明亮,和許洛對視着,用他平靜卻充斥着危險的語氣:“如果你喜歡看,我并不介意,但你知道你會受什麽懲罰。還要看嗎?許洛?”

許洛看見他腰間的疤痕,笑了笑,擡腳踢上了門。

他把自己的包丢在樓上的沙發上,拿起今天在課堂上的筆記,上面是他整理得幹幹淨淨的筆記,以及專業課導師“呂凡”的名字。後面是兩行他在課堂上反複強調的點,被許洛用筆圈劃了出來。

——你不要試圖和犯罪者共情,盡管這是人類最本能的感受。你站在他身處的環境思考問題是正常的,但前提在于,你的外部會有一個巨大的桎梏,我們稱之為法律和道德。

——當某天你高濃度的情感沖破了它的約束,那天才是你理性的末日。

那時的許洛還沒有完全理解這句話,也不知道未來自己會變成怎樣一個瘋狂的人。

如今回想,他試圖找尋自己究竟在被怎樣得感情控制時已經無法析出,只覺得那幾年的夏天都無比的漫長,好像一個個瑰麗彩色的泡沫,一挑就啪啪破裂。

……

“你也覺得很可惜吧。”幾年後,許洛被人這麽問。

“可惜。”

許洛搖搖頭,覺得自己不應該對于已故之人的生平,愣是回憶起這些沒用的東西。但這确實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兩個小時內,最接近內心真相的時候。

許洛垂眼看着手機,手指上下滑動,看着自己和李朽的對話框。

他們的聊天記錄不多,不過幾天前剛剛聊過:

LX:——你到黑溪了?明天就入院,可以見到他了。

Piranha:——是,我準備好好問問他。

LX:——加油。

今天他們的對話是:

Piranha:——呂教授死了。

LX:——怎麽會這樣?

Piranha:——不知道,我思來想去,或許對方和我的目的是一樣的。

LX:——你還好嗎?自己注意安全,方便和我打電話嗎。

Piranha:——不太方便,過幾天我就要被鎖着監視,一切的外部電話都會被監聽,所以到時候我會想辦法和你聯系。

LX:——別怕,會好的。

“算了,別多想了,睡吧。”對床那年長的男性道,“你明天也出院了吧,估摸你以後也不會來這裏理療了,哈哈。”

許洛沒說話,他把藥片送到嘴裏,兩片薄唇抿住,就着水吞咽後,才平躺了下去。

他要掙紮着睡一會,畢竟明天還有重要的事。

……

醫院頂樓和酒吧街的兇案,黑溪作為全國重點的刑偵技術實踐地,常年犯罪率都在全國平均線之下,一個月之內發生兩起惡性命案,如今任何一件都還沒有偵破,這在事件逐步發酵之後,讓他們警方的壓力非常之大。

不過,今天在全國範圍內尋找到的幾位犯罪行為測算師要到崗了,意味着着這些人之後将配合系統,對之後的偵查起到相當之大的作用。他們整個公安系統內的偵查技術都要上升一個新的層次。

顧年祎無欲無求,只有一個想法,別給他找麻煩就行了。

昨天回到局裏,呂玲已經走了,他來不及看今日整理出的證據和口供,把自己發現的歸檔一下就回宿舍睡覺去了。

終于睡了個飽覺,顧年祎恨不得死在床上,這一晚上的夢裏還都是許洛,各種各樣的許洛,變成奇怪的生物來撕咬他。

顧年祎醒來不停地喘息着,撓撓自己的頭發。

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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