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饑餓
廠房內,頭頂是呼呼作響的排風扇和忽明忽暗的燈光。
所有的陰森的效果都是刻意營造,許洛知道,這是一種為了代入的心理暗示,他再熟悉不過了。
然而誘惑是一張織密的網,即便破除了那網,仍然有牽連的拉絲。
幻覺如影随形,現實也讓他恐懼,但如今,他嘗試面對的時候,總是分不清現在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
許洛穿着白色的襯衣,正面無表情地垂着眼,面前的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腿,接着試圖從他的手中叼走那塊他手中的肉。那撕扯的程度和痛感,是真實的。
“……”許洛的神色頓時變得複雜了起來。
他有些不舒服,在這個密閉的環境之中,連他在內有兩個人和……一具疑似屍體的人躺在地上。他來到這裏的時候,面前挂着一塊肉,許洛擡手把它拿下來,腦中忽然斷斷續續出現了畫面。
來了,是那翻江倒海的記憶。
記憶中模模糊糊有個身形高大的黑影,正掂着這塊肉面對着地上的人。許洛站在門後正在偷看,地上的人跳起來,像狗一樣接住了肉。
黑影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從喉頭一聲聲震動的笑聲,接着,他忽然回頭,看向了門口。
許洛抓着門框,和他的目光相接,被他逮個正着。
原來是這種感覺……
當他手中握到了這塊肉時……
血液中那緊張壓迫爆發出來,變成肆意奔流的情緒,讓他一瞬間興奮激動,又害怕。
面前的兩個趴伏在地上的人動作激烈,他們在許洛拿走那塊肉後,對着許洛發動了一陣攻擊。但許洛顯然沒有懼怕他們,他把手高揚起,那種逗狗的姿勢和他們拉扯。
眼看着身下的兩個人居然嘗試用跳躍去勾那塊肉,動作之野蠻,好像真如豺狼猛獸而不是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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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就是這樣的感覺,在他的記憶中,這樣的畫面如影随形,像噩夢一樣滋生。
只是他那時是站在門外偷看,但這一次,他才是門內那個掌握肉的人。
他現在,和那個人更接近了……更接近了。
腳下的人一個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角,強烈的撕扯感讓許洛不得不彎腰。
“你們是人。”許洛用他拖沓的聲調道,“你們不是狗,你們用雙腳戰立,也不應該吃這個。”
他身下的人似乎沒有聽懂他的在說什麽,喉頭發出了低低的咕嘟聲。
“喜歡嗎?”忽然有個人影站在牢籠外看着他,喊他的名字道,“許洛?”
“我不喜歡。”許洛眯着眼,他把肉丢在地上,馬上那兩個趴伏的人就過來哄搶。許洛手指沾滿了血,他神色有些麻木地看着,“……你放我出去吧。”
“你看見那邊的東西了嗎?知道那是什麽嗎?”裴俊文說,“那是具屍體。”
許洛還是動了動脖子,他從進來的時候就看見角落裏的那東西,他沒說話。
半晌他才道:“他們是人,不是狗。”
“人會做出這種行為嗎?”裴俊文說,“人類只是适應社會文明規則,但他們身上始終有可以被激發的獸性。”
他的聲音好像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還伴随着一些有節奏的節拍聲,細聽,好像是他雙手抓着欄杆,發出的哐哐碰撞聲,他說:“你敢說你沒有嗎?你沒有過嗎?”
許洛下意識搖頭,想把這聲音從腦內除去:“沒有。”
“別否認,別急着否認。”裴俊文道,“人類進行馴化,在短時間內可以變成狗,對不對?”
“不是。”許洛喃喃道,“你不要和我說這些。”
“那我再問你!”裴俊文聲音忽然拔高道,“你也和他們一樣,吃過屍體對不對?”
“我沒有!”許洛厲聲喊道。
“那你為什麽進了這個牢籠,會覺得無比熟悉?”
“我沒有!!”
“你吃過!你忘了嗎!你餓了一周,烏先生讓你吃生肉,你喜歡血腥的氣味,你在他的面前把這些都吃了!你敢說沒有嗎?”
“我沒有!!”
“你是忘了,你和他們一樣,趴在地上,你吃的滿口都是血!你再想想,你們家的大籠子是關狗的嗎,不是!”
裴俊文笑起來:“它是用來關你的!”
許洛臉上的面具終于崩壞,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抱着頭慢慢蹲下去:“我沒有……”
“你有!”裴俊文說,“你是烏先生培養出來的,他最喜歡的作品。我們總是會私下說,烏先生的狗各個都是精品,不像我們的這麽粗糙。”
“你看看你。”裴俊文說。
“住口……”許洛腦海中驟然出現了自己,他出現在了一個餐桌上。他低頭,面前是一塊血淋淋的肉,他雙手拿着刀叉,一點點割開了肉……
不對!
面前的肉塊消失,變成了一條還揚着尾巴,龇牙咧嘴的食人鲳,它在盤中瘋狂跳躍着,許洛能感覺到那股撲面而來的腥臭味,然後它息了聲。
“你和他們睡覺,你啃食他們的殘軀……”
“你是烏先生最滿意的作品……”
“你喜歡這麽被對待吧……”
“你明明那麽想變成他……”
許洛面前又驟然出現了一個陰暗的牢房,他正低着頭跪在地上,雙手捧着的是滿滿一盤未知生物的生肉。
“不是!”許洛迅速搖頭,把這段記憶從腦中揮去,高喊道:“我沒有!”
“你有……”裴俊文說,“你看見這個場景、很熟悉、很興奮,因為你年複一年都在這裏待過,你以為你把這段記憶覆蓋掉,沒有人會記得嗎?你以為烏先生死了,你就能逃走嗎?”
“你住口……”許洛雙手拉着欄杆,看着他,慢慢坐下去。
他精疲力盡。
“餓了嗎?”裴俊文的聲音又變得輕柔,有節奏,擾亂人思考能力的噪音卻絲毫未有減少,他說,“許洛?餓了嗎?許洛,你本來就和他們一樣,對不對?”
許洛緩緩側頭,他看見角落裏蹲在屍體前的人,他看不見對方的臉,但對方穿着一件白色的長袖衣服,他低下頭,好像在啃食着什麽,嘴裏發出了和生肉黏膩的咀嚼聲。
大多數人聽見這些聲音,會覺得那撕扯肉纖維的動靜非常駭人恐怖,但許洛在這樣的恐懼裏,卻又平添了熟悉。
熟悉才是最恐怖的事情,許洛甚至覺得蹲在那裏的是自己。
裴俊文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連聲音也消失了,剩下頭頂不停歇的排風扇聲音和那些昏暗的燈光。
剩下只有他們三人的牢房,更暗了,唯獨周圍這些此起彼伏的咀嚼聲滿滿當當。
他手上沾滿了血,他開始有了一些記憶。
那一年的夏天,烏溧哄騙着把他帶進了別墅的三層。
夏日悶熱,他被鎖進了黑色的牢籠。
他記得自己腳邊有塊和這個很像的生肉。
然後烏溧餓了他很多天……最後他吃了那塊肉嗎?許洛的記憶這時不太明朗了,斷斷續續的。他好像在祈求烏溧放自己出去,他記得烏溧讓他一根根舔幹淨手指,但那感覺又不真實。
這些……是真的嗎?
吱呀——
牢房被打開了,許洛想動,但他動不了,他好像聽見了铛铛的鈴聲,接着整個空間之中只剩下了自己,那些他不想被擾亂心神的聲音,在不停地啃食着他的意識。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從門口跑過來。
噠,噠噠,對方的腳步聲很急切。
但走到那黑色的欄杆之前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面前是大開的門,顧年祎一眼就看見了許洛,他把虛掩的門打開之後,馬上蹲了下去。
“許洛!”顧年祎扶住他肩膀,确認他身上的傷勢,喊叫着他的名字來幫他恢複意識。
許洛此刻正看着他看着自己的手,上面全是血。
顧年祎又喊了一聲:“許洛?”
“……”許洛怔怔擡頭看他,他看了半晌,眼裏聚了光,忽然擡手抱住了顧年祎。他的雙手摟着顧年祎的脖子,幾乎把全部的力氣都用在這個擁抱上,生怕他是個幻覺。
“……”顧年祎在許洛貼上來的時候就感覺他身體冰冷,他一直在發抖。
要說出口的話停留在嘴邊,顧年祎的手虛虛圈住了他,他眼珠左右看着确認周圍的環境,猛然就看見了角落裏的東西。
那是什麽?!
顧年祎微微側頭,借助昏暗的燈光,瞬間就清楚看了人體的四肢和輪廓。
“!!!”
顧年祎倒吸了一口氣,馬上松開他。
他膝蓋頂着地板爬過去,看見了一具屍體。
終于知道這個空間之中的腐臭氣味是哪裏來了。
“咳——咳咳咳——”
顧年祎聽見許洛咳嗽,又折返回去,他把許洛從地上拉起來,雙手捏着他的肩膀晃動試圖讓他清醒一點,看許洛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他繼而又捧住了對方的臉,不停确認:“沒事吧?醒醒許洛,是我,知道我是誰嗎?”
他又晃了一下許洛的腦袋:“許洛,看着我!”
許洛神色麻木,半晌才盯着他喃喃道:“顧警官……”
他閉上眼,兩行眼淚掉下了下來:“我好餓……”
……
紅藍交錯的警燈,在廠區門口閃爍着。
無論是許洛還是顧年祎,都好像在這種環境之下,從荒誕和陰暗中逐步回歸到了溫暖的現實。
“我們接到你的電話就過來了。”孫城明喝了口水,額發上都是汗說,“汪隊今晚要去南麗街,人本來都到地方了,又帶着人急匆匆回來。他不在,其他人也不敢貿然進去。”
顧年祎知道自己又被擺了一道,滿臉都是懊悔:“……”
他道:“裴俊文呢,找到他人了嗎?”
“找到了,但裴俊文說他不在這裏,也沒有打電話給你過。”孫城明嘆氣道,“他在酒吧街裏,汪隊去的時候和他打了個照面,他整晚都待在自己店裏沒出來過。”
“可是我确定是裴俊文給我打的電話!”顧年祎喊道,“許洛也看見了!”
這聲有點大,周遭的人都轉過來看他。
“看見什麽了?”孫城明拿着紙筆道。
顧年祎抿着嘴,身體下意識朝向了許洛的方向。
“反正就是裴俊文給我打的電話。”顧年祎說,“我百分百确定是他!”
“你用你的私人手機接的電話,也沒有監控錄音的,提供的號碼也是虛拟號碼。”孫城明道,“不過你也別急,你和許醫生都說看見裴俊文了,而且現場還發現了腳印痕跡……現在就等确認這具屍體身份了。”
孫城明道:“等痕檢徹底檢查完那個牢房,如果提取的檢材和之前在地下室查出的DNA吻合,很可能就是裴俊文關人的另一處地點,只要有,就可以作為起訴裴俊文的證據。”
“他身邊帶着那麽多男的女的,哪兒來那麽多地方可以關人?”顧年祎有些擔憂道,“比起這個,上次他就想把人丢在裏面燒死了,這次……”
顧年祎忽然冷汗倒豎:“這次要盡快找到他們藏身的地方,他可從來也沒有把這些人當做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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