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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初雪來得又急又久,連着下了幾日都不曾停。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走路都比往日慢上許多。

蘇燕再次被人從中宮叫走,還以為徐墨懷又有什麽吩咐了,卻被人帶着七歪八繞地走到了偏僻的宮苑,那處是荒廢的後妃居所,從前生過大火。許久不曾修葺,牆上都長了雜草,如今被雪掩蓋着更顯凄涼。

蘇燕甫一走近,便聽到了微弱的哀叫聲,像是一群動物瀕死前的悲鳴。

她停住腳步,不肯再往前走,神情警惕地望着那名領路的侍者。對方鎮靜道:“蘇娘子,這是陛下的吩咐。”

“陛下要要我做何事?”

“陛下只讓蘇娘子看着。”

“看什麽?”

侍者不說話了,一雙眼無奈地看着蘇燕,似乎在求她別為難自己。

蘇燕抿了抿唇,還是跟了上去,簌簌冷風中的哀叫聲更清晰了。等看到雪地中一片刺目的猩紅後,蘇燕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肺裏像紮了冰刀子似地疼,她連忙轉過身不敢再看。身後被打到血肉模糊的人還在哀嚎不止,雪地中發出雪堆被摩擦的聲音。

“救命,救救我……奴婢知錯了……”

棍棒打在身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悶響,打得幾個宮人口吐鮮血,每一聲呼叫都要嗆出幾口血沫子。

地上一片蒼涼的白都被血染得猩紅,蘇燕柳綠的衣裙站在其中,像是淩冽冬日中殘存的一抹春意,在這冰天雪地的映襯下顯得脆弱渺小。

“蘇娘子請轉身,陛下吩咐了我們,要讓你親眼看着。”他們冷漠地說着,對眼前的慘狀沒有多少反應。

蘇燕從血肉模糊的幾張臉上認出了趙美人,以及她院子裏的兩個宮人。不久前還鮮活地站在她眼前的人,此刻血水融進了雪地,被打到奄奄一息。

徐墨懷陰險多疑,對她牢牢掌控,竟連她每一日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見過哪些人,都無一例外地被記錄下來向他禀告。

意識到這一切後,蘇燕感到這寒意如同順着四肢百骸蔓延到了髒腑,讓她全身都在發冷,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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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是什麽意思?”

“陛下吩咐了,這是給蘇娘子的警告。”

警告什麽?蘇燕腦子裏茫然地想着。

趙美人的嗓子叫啞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有棍棒落到身上的時候會微微動一下,最後整張臉埋在雪裏,已經徹底不動了,像一塊死肉般任由他們打下去。

蘇燕忍無可忍,牙齒都在打顫,厲聲道:“沒看到人都死了嗎?”

行刑的人這才停了手,蹲下去探趙美人的鼻息,确定她是真的沒氣了,與同伴打了個招呼,便一同拖着趙美人的腳腕将她帶走,雪地上蜿蜒出了一條長長的血路。

馬家村有人過年殺豬宰羊,蘇燕時常去幫忙,每當他們宰了牲畜放血的時候,她都不敢看,還要捂住耳朵避免聽見凄厲的哀嚎聲。那時候她就看着一幫人拖着羊擡着豬走,路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血水,冰涼的空氣中泛着血腥味兒。

她沒想到在宮裏會見到這一幕,活生生的人死了,就被和牲畜一樣拖走,連最後的體面都沒有,何況還是出身稍體面的趙美人。

蘇燕按照吩咐,在雪地裏看了一下午,哀嚎聲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微弱,她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打死,再被一個個拖走。

蘇燕的身體已經凍僵,等到地上的屍體都被拖走,只剩下泛着一股血腥氣的雪地的時候,她才拖着僵硬的步子轉身離開,這次侍者沒有再阻止了。

上一次徐墨懷因為先皇後和長公主的事發瘋,這次同樣是因為這些事而殺了人,僅僅是因為他們暗中非議了幾句。

蘇燕知道禍從口出這個道理,卻沒想到人命在這裏竟這樣不值錢,只要有權有勢,就可以将人當豬狗對待。

她也聽到了趙美人的話,徐墨懷不殺她,卻要用這樣的方式警告她,讓她牢牢閉緊自己的嘴,裝作什麽都沒有聽見。

蘇燕一路回了中宮,仍覺得身上沾染了一股散不盡的血氣,她甚至有些自責地想,如果當日不是她去給趙美人送東西,是不是這些人便不用死了。

蘇燕被這個念頭折磨得良心不安,夜裏遲遲不敢阖眼,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從噩夢中驚醒,分明是冬夜,卻吓出了一身冷汗。屋子裏寂靜無聲,黑暗中叫人更覺得畏懼,蘇燕想起了馬六一家人,想起了周胥,還有今日死去的人,她越發覺得渾身發冷,就好像黑暗中有許多怨毒的眼睛在盯着她。

蘇燕顫抖地掀開被子,摸索去将油燈點燃,等到屋子裏亮起昏黃的光暈,她才慢慢安定下來,裹着被子不敢再睡。

趙美人的話不斷在她腦海中回響,一遍又一遍,怎麽都揮散不去。

陛下陰險毒辣,屆時連她一起殺了……

趙美人說的話半點不錯。她知道的這樣多,徐墨懷一旦厭煩了她,輕則灌她一碗啞藥,重則将她活活打死,留在宮裏無權無勢,死了豬狗不如地被人拖走,随便挖個坑埋了,連上香的人都沒有。

徐墨懷這樣的人根本不懂什麽情愛,他只在乎權勢與地位,蘇燕是他人生中不值一提的小樂趣,沒了她也會有別人。

蘇燕突然覺得自己前些天的動搖十分可笑,她竟真的妄想若徐墨懷願意寵她,她就在宮裏做個位份低的才人寶林,都比去種地放牛給人做奴婢好多了。

徐墨懷不把她當人看,這宮裏的其他人也不會把她當人看,自她來到長安後,便被人安上了卑賤二字,日後那麽多妃嫔美人,個個都瞧不起她,侮辱她的出身。

蘇燕在村子裏的時候能因為被辱罵嘲笑而去跟人打架,拿着棍棒石頭打得他們頭破血流,可到了這裏,別人說她是個下賤的奴婢,她得磕頭認錯。

蘇燕坐在榻上越想越悲涼,窗外的黑夜也像沒有盡頭似的,怎麽都等不來天亮。

——

趙美人悄無聲息地死了,宮中說她染了惡疾,也沒有人敢質疑。趙美人的出身一般,在家中也不算得寵,死後連進宮過問的人都沒有。

蘇燕自那日後便病了,林馥為了顯得自己沒有苛待她,第一時間給她找了尚藥局的醫師來看病,藥材也都用最好的給她熬着,蘇燕被補得有些過,面色雖漸漸紅潤了起來,神情卻依舊郁郁不樂的。

徐墨懷自然知道她病了,卻沒有過問,也不派人看一眼,總是忽晴忽雨,讓人捉摸不透。

一直到宮裏的年宴近了,按往年的規矩,皇室中人都要進宮齊聚一堂,當做一次家宴。徐墨懷是先帝的長子,皇子一共六人,除去徐墨懷和已逝世的三位皇子外,剩餘兩人都不大出色,被徐墨懷死死壓制,毫無即位的可能。如今都被賜了封號,給個閑職每日吃喝玩樂也算潇灑。

蘇燕是中宮的人,不用去跟着前後操勞,宮裏的人在這一日可以告假回家,亦或是與同伴相聚一同過個年。蘇燕沒有這種機會,林馥走前給她們都發了賞錢,竈房裏還留了熱乎的飯菜。

另一邊歌舞升平應當很熱鬧,說不準又有焰火可以看了。

蘇燕端着碗坐在竈火前用飯,忍不住想到了馬家村的張大夫,眼前又是一陣濕潤。她說好了要給張大夫養老送終,也不知他老人家現在如何了。徐墨懷答應她給張大夫一份銀錢,可她還是忍不住要愧疚,原本想好的,找到了家人就帶着張大夫一起去投奔,結果現在倒好,連面兒也見不着。

等飯吃完了,蘇燕坐在爐火邊有些昏昏欲睡,同在中宮服侍的宮女喚了她一聲。

“燕娘,皇後娘娘吩咐我去折幾枝梅花放在寝殿,我顧着做旁的事給忘記了,路上太黑我有些怕,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蘇燕應了一聲,說道:“我再去加一件衣裳,你等等。”

梅苑離中宮有些遠,蘇燕提着燈籠跟她一起走,冷風吹在臉頰上如同刀割,她只好縮着脖子不讓冷風漏進去。約莫是靠近宮宴的位置了,蘇燕還真看見了焰火,宮女便說:“宮裏每年這個時候都有焰火看,去觀星臺上風光最好,就是太冷了些。”

蘇燕悶聲道:“凍死人了,還是在被窩裏睡着吧。”

兩人小聲說着話,走過回廊的時候聽到了一個雜亂的腳步聲。沒等蘇燕看清是誰,便被人猛地撞上,手裏的燈籠也掉到了地上,同伴見對方衣着不凡,只好先去将他扶起來。蘇燕自己撐着爬起來。

男人先一步撿起了燈籠,沒有遞給蘇燕,而是挑起燈籠去照她的臉。

“你是哪的宮女?”

對方一開口便是渾濁的酒氣,

蘇燕往後退了一小步,就聽一旁的宮女先答道:”奴婢們是皇後的人。“

男人顯然喝了酒,步子虛浮不穩,打量完蘇燕的臉,又把燈籠提到另一人臉上看,直接将燈籠貼到了她們臉上。二人都繃着恭敬的表情敢怒不敢言。

就和挑貨一般,兩相對比下,他指了指蘇燕,說道:“你跟我來。”

緊接着又指了指另一人:“你去跟皇後說,這個奴婢本王看中,待回府裏了,改日必定親自致謝。”

二人皆是愕然地看着他,面上也不禁帶了點嫌惡,蘇燕忍着不耐煩說道:“郎君喝醉了。”

“什麽郎君,本王是先皇親封的恒王,是王爺!”他醉了就,語調都偏得沒邊,還色心不死地去摟抱蘇燕。

蘇燕往後退,拉着同伴就要走,同伴放心不下,她便說:“理一個醉鬼做什麽,明日清醒了,他自己都不曉得做了什麽。”

蘇燕才走幾步,背後人又沖過來抱着她,嘴裏嚷嚷着幾句下流的胡話,蘇燕聽不下去,立刻反手掙脫,同伴也幫着蘇燕去拉。

掙紮之間,好不容易将醉酒的恒王推開了,他還罵罵咧咧地撲上來,不知羞恥地撕扯蘇燕的衣裳,在她身上胡亂的摸。大冬日裏穿得厚實,哪裏是他撕得開的,蘇燕也氣惱了,将他推到了一邊,恒王沒站穩朝邊上倒去,腦袋直直地磕到了柱子上,發出一聲哀嚎。

這處的動靜終于引來了尋找恒王的侍者,一見眼前的場景,立刻沖着蘇燕她們怒喝:“大膽奴婢,膽敢冒犯恒王,還不跪下!”

蘇燕的同伴已經跪着了,她還愣着不知所措。

恒王捂着腦袋怪叫,兩個侍者艱難地将他扶起來,不斷地說着要處置蘇燕的話,聽聞她是皇後宮裏的,又說:“陛下與皇後就在不遠處,膽敢謀害恒王,你就等着陛下責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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