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掙脫牢籠

一切都很順利。

順利得讓宋羽河都開始驚恐起來。

他坐在廚房的吧臺旁,看着向玖在裏面忙來忙去。

宋羽河怔然看着,突然問57:“她會好起來嗎?”

57實話實話:“很難吧。”

宋羽河垂下頭看着自己搭在桌上的手,不知道在想什麽。

向玖做玫瑰糕時,總是時不時就要回頭看他,似乎怕他突然消失,有時和宋羽河視線相撞,還會小心翼翼地笑一下,然後繼續哼着搖籃曲開開心心地忙活。

宋晏在幫向玖打下手,在一旁安安靜靜看着,不置一詞。

宋羽河莫名有些無所适從,只好低下頭去看光腦。

自從分開後,薄峤終于開始回複宋羽河的消息,他将前幾天自己沒仔細回的消息全都拎出來一一回複,小半天的功夫消息數量已經超過了五十。

宋羽河點進去一一看了,唇角不自覺抿了起來。

沒一會,薄峤終于将消息回完,又單獨發來一張放大無數倍雪花的精致照片。

宋羽河看着那晶瑩剔透的雪瓣,還沒來得及思考這是什麽意思,就見薄峤又發來一條消息。

【薄荷:送給你。】

宋羽河心中突然湧上一股暖流。

他在瞬間理解了電影裏主角用一片凍起來的雪花來求婚的浪漫,甚至覺得自己只收到這個圖片,也會接受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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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羽河啪啪敲字。

【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先生好浪漫啊,我願意!】

薄峤:“???”

願意什麽??

薄峤不懂他又在胡說八道什麽,也沒多想。

【薄荷:回家好玩嗎?】

宋羽河一怔,他本來該覺得開心的,但明明做足了會被打罵的準備,卻被這麽熱情溫柔地迎接,讓他有種莫名的惶恐。

他本來不是個将自己的負面情緒告訴別人的性格,但看到薄峤的話,猶豫半天,還是如實說了。

【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好玩,但我好害怕。】

【薄荷:害怕什麽?】

【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不知道,就是那種……】

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種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情緒,皺着眉思考半天,突然将薄峤發給他的那朵漂亮的雪花發了過去。

【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就像是害怕漂亮的雪花會融化一樣。】

害怕現在的美好只是荒唐一夢,遲早有一天,他會被現實狠狠喚醒。

薄峤好一會都沒回他,宋羽河更加惴惴不安了。

就在這時,薄峤終于發來消息。

【薄荷:雪花就算再漂亮,也總會消失的。】

宋羽河還沒來得及陷入更加害怕的沼澤,薄峤又緊接着發來一大長串的字。

【薄荷:雪花融化,融于土壤中,又會被陽光蒸發成水汽,随風飄落到天空的雲中,然後再變成漂亮的雪落下來。】

【薄荷:所以不要害怕,漂亮的東西無論變成什麽樣,依然會很漂亮。】

宋羽河一呆。

他不理解這句話到底有什麽意思,但不耽擱他受到了安慰,并且覺得薄峤好厲害好博學。

【你再這樣我就報警了:我知道了!謝謝先生!】

在莊園外已經要被雪花凍得打哆嗦的薄峤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怎麽安慰宋羽河,只是将那種看起來很有哲理卻全是廢話的說發過去——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麽內涵。

好在宋羽河“知道了”。

——薄峤都不知道他知道了什麽。

但勝在有效果。

見宋羽河還活蹦亂跳的,薄峤就知道今天不會有什麽問題,但宋關行那混蛋應該是又忘了自己還在外面,連半個句號都沒發過來。

薄峤都沒精力再生氣了,回到車上暖了暖身體,本來想要驅車離開,但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再待一會。

薄峤的“一會”,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

宋羽河吃完玫瑰糕,又陪着向玖在玫瑰園裏玩了大半天,一直緊提着的心也一點點放松。

外面,下過雪的黑色夜幕緩緩壓了下來。

向玖在廚房裏洗碗,她平日裏總是會給自己找各種事情做,最多的時候就是待在廚房裏制作各種甜點,連家居機器人都不讓進去。

宋羽河站在一旁,笨手笨腳地幫她用清水沖碗碟。

清澈的水劃過瓷碟,像是一陣陣波浪,潺潺水聲響徹整個寬闊的廚房。

向玖還在和他聊天:“你這次放假幾天呀?什麽時候去上學?”

宋羽河乖乖地說:“下個月就回去上學。”

向玖回頭朝他彎彎眼睛:“在學校有在好好上課嗎?”

宋羽河心虛地垂下頭。

他到伏恩裏大學後,前期是因為不太認得字,又聽不懂老師在講什麽,自然而然就翹了課,之後又因為進去研究院不再需要去上課,所以去好好上課的次數屈指可數。

宋羽河不想說謊,只好讷讷地說:“我……我聽不懂,就、就沒有去聽課。”

向玖微微一愣,臉上挂了一整天的笑容一點點僵在臉上。

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宋羽河,将早已經放松下來的宋羽河看得渾身不自覺緊繃起來,心髒也開始蜷縮成一團。

一旁的時鐘緩緩傳來秒針行走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像是撞在心上的重鐘聲。

就在這時,宋關行往廚房裏探進頭來,笑眯眯地說:“幾個盤子怎麽洗這麽慢呀?要我幫忙嗎?”

宋羽河被吓得渾身一抖,捏着盤子的手一松,瓷碗直接脫手掉落在地上。

發出一聲刺耳的破碎聲。

這一聲像是一個打破白日裏和諧溫情的訊號,一直溫溫柔柔的向玖臉色突然變了。

她踉跄着往後一退,纖瘦的腰身抵在臺子上,近乎驚恐地看着宋羽河。

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宋關行看到她這個熟悉的表情,立刻暗叫糟糕。

他不敢在這個時候刺激向玖,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幹巴巴地說:“沒事沒事,碎碎平安,歲歲平安,你們要不出去吃水果吧,我來收拾。”

向玖沒有理會宋關行的插科打诨,抖着手指着宋羽河,顫聲說:“他……他是什麽?”

宋關行一愣,忙說:“他是小止啊,您剛才還在給他做玫瑰糕吃呢。”

“他才不是小止!”向玖突然嘶聲說,她滿臉都是淚,哽咽着說,“小止……小止很聰明啊,他從來不會逃課,他怎麽能……他不是小止,他是贗品!”

宋關行呆住了,沒想到能讓向玖發作的竟然是這種細微到從沒有人注意的小細節。

從太空中掉落到荒廢星球,不可能毫發未損。

宋羽河的腳踝被濺入流銀顆粒,痛苦地折磨了他十年;腦子也受了重創,之前根本沒有任何記憶,有些反應都會變得有些遲鈍。

宋關行查過宋羽河在伏恩裏大學的課程,發現秦現給他報的課都相對簡單,不會存在聽不懂的問題。

但剛從莫芬芬出來的宋羽河就像是在聽天書一樣,哪怕出勤了兩節課也是被老師評分C-。

宋關行想說,小止沒有不聰明,他只是生病了。

他受了很多苦,不是之前無憂無慮的小少爺。

宋羽河站在洗手臺旁,從始至終都沒有去看向玖,他低着頭去看那破碎的碟子。

剛才他還用這個碟子吃飯,叉子一直往碟子邊緣的一朵玫瑰花紋上轉來轉去,看起來十分喜歡。

而現在,那朵漂亮的玫瑰花紋被摔了個粉碎,怎麽都合攏不在一起了。

向玖這番歇斯底裏排斥他的模樣,沒有讓宋羽河有太多的感覺,他甚至有種松了一口氣的僥幸,心想“啊,終于來了”。

這一整天和向玖的相處中,宋羽河總是感覺有一把刀懸在脖子上一點點往下墜。

他能感受到那種“命不久矣”的驚恐,有時候看到向玖朝他溫柔地笑,甚至脖頸都會起一層雞皮疙瘩。

好像向玖對他笑得越溫柔,最後他就越會死無全屍。

現在,那把刀終于落下來了。

他竟然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愉悅和輕松。

向玖似乎還說着什麽,但宋羽河似乎已經麻木了,呆呆看着那張美麗的臉龐全是對自己的怨恨。

宋晏姍姍來遲,正要攔住向玖,卻根本來不及,直接讓她一個巴掌打在宋羽河的臉上。

一陣微弱的疼痛傳遍腦海中。

宋羽河怔然地想,自己好像很多年沒有感受到疼痛了。

他渾渾噩噩,感覺自己好像提線木偶似的往外走。

57似乎在他耳邊喋喋不休,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

“我們回莫芬芬……”

“羽河,我們回莫芬芬好不好?”

“我會保護好你,不讓你再被人打了。”

“我會……”

保護好你。

自始至終待在他身邊保護他的,竟然是一個仿生人。

宋羽河腦海中一片空白,隐約聽到這句話,呢喃着說:“我不回去。”

57厲聲道:“回去!”

宋羽河說:“不回去。”

57恨鐵不成鋼地罵他:“不回去還在這裏做什麽?你不疼嗎?”

宋羽河被這句話說得更加迷茫了。

疼嗎?

臉上是疼的,但也不能回去……吧?

媽媽只是生病了,之後……應該會好起來的。

看他似乎有些遲疑,57又添了一把火:“回去吧,回到莫芬芬,不會有人再傷害你了,那裏很安全,對不對?”

宋羽河呆滞地說:“對,那裏……很安全。”

他要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宋關行見宋羽河像是被打呆了,眼淚差點流出來,見他渾渾噩噩往外走,回頭看了一眼向玖歇斯底裏的樣子,微微一咬牙,只能狠狠心給薄峤發了通訊。

【宋關行:你走了嗎?】

他本來沒抱太大希望,畢竟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薄峤就算再又閑心也不可能在大雪天孤身一個人等這麽久。

但很快,薄峤的消息發來:【沒有,出事了?】

宋關行看到那個“沒有”,不知道怎麽眼眶一熱,心中竟然久違地有種愧疚感。

【宋關行:嗯,我把小止送過去,你讓他去你那住一晚。】

【薄荷:好。】

宋羽河沒有管身邊一直跟着他的宋關行,腳步緩慢地順着記憶往大門口走。

只是走着走着,本來全是白霧的餘光突然出現了一抹豔紅。

宋羽河呆在原地,迷茫地往周圍看了看,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大門口的玫瑰園中。

大片大片豔麗的玫瑰就算在夜裏也盛開着。

宋羽河眼睛落在腳邊一朵玫瑰上面,眼瞳微微一縮,腦海中驟然閃過一段零零碎碎的記憶碎片。

飛行艇上,空乘人員推着茶水車路過,溫柔地給他遞了一杯溫熱的牛奶。

小小的孩子乖乖接過來,捧着喝了一口,視線落在茶水車的花瓶上。

花瓶裏插着一枝豔紅的玫瑰。

——是向玖最喜歡的品種。

宋流止歪歪腦袋,看了看一旁笑着和宋關行通話的向玖。

然後蹦下了座椅。

随着腳跟落在地上的清脆聲響,那些記憶像是放慢了無數倍。

玫瑰花,仿生人,一個渾身發抖的男人……

最後是一陣巨大的破碎聲,他被無數雙冰冷的手擁在懷裏。

他的身體一陣失重,但在那個冰冷的懷抱卻只感覺到滿滿的安全感,有一個仿生人身體中有臨時救生艙程序,但啓動需要大量的流銀。

「保護程序啓動……」

在太空中墜落的無數仿生人強行摧毀自己的流銀穩定器,将冰冷零件上覆蓋的流銀牽引到臨時救生艙上。

「保護艙零件缺失……」

「流銀缺失……」

「流銀穩定器自動損毀,流銀補全……」

「臨時救生艙,完成。」

「目的地不定,随機降落。」

宋羽河如夢初醒,一直失焦的視線終于逐漸清晰起來。

“不回莫芬芬。”他突然說。

57一愣:“什麽?”

“我不回去。”宋羽河說,“我不要回去。”

他環顧周圍的玫瑰花,神使鬼差地走上前,摘下了一朵帶着晶瑩水珠的玫瑰。

就在這時,他的餘光突然掃到敞開大門旁的人影。

薄峤依然是那身黑色大衣,長身玉立站在路燈下,眉目溫和地朝他看來。

宋羽河就算在混亂中被向玖打了一耳光也沒覺得委屈,但見到薄峤還像早上離開前那樣站在原地,那一直像是被冰封的心驟然解凍,遲來的委屈随着眼淚直接湧出來。

他踉踉跄跄狂奔過去,一下撞在薄峤懷裏,拽着他全是冰雪氣息的衣襟,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哽咽着哭了出來。

薄峤輕輕擁着他,手指摸着他後腦的發一點點往下捋,像是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後背,溫聲說:“沒事了,別害怕。”

宋羽河嗚咽着說:“我好疼啊……”

平時在莫芬芬,這些話他只能去找57哭,但是57卻無法給他一個擁抱。

薄峤無聲嘆氣,将他推開,擡手輕輕撫摸着他發紅的半張臉,又擦掉他的淚。

只是他越溫柔宋羽河就越覺得委屈,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宋關行站在不遠處,臉色也極其難看,見到薄峤望過來,他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一看他這個反應,薄峤就知道事情并不順利,甚至糟糕到宋羽河挨了打。

看樣子一時半會宋羽河是回不去宋家。

薄峤無奈地扶着宋羽河的臉,輕聲道:“我帶你走?”

宋羽河被打怕了,本能想要逃避開這座可怕的玫瑰莊園,聽到這句話立刻就要點頭,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猶豫一下,緩緩回頭看了過去。

巨大的玫瑰莊園就像是囚禁公主的城堡,猙獰又冰冷。

向玖的皮囊被困在這座牢籠裏整整十年寸步未出,靈魂也在時間的長河中不斷打轉。

她繞了繞,拼命地想要找出一條出路,卻怎麽都出不來。

她硬生生把自己逼瘋了。

宋羽河的理智告訴他要逃離這個可怕的、讓他痛苦的地方,但是本能卻不想離開。

他在莫芬芬的每一天都在幻想着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好像下意識覺得有人在等他。

所以他日複一日地去研究那堆破碎的仿生人,用了十年時間終于做出了信號發射器,逃離莫芬芬。

他終于回了家,難道又要這樣離開嗎?

就在宋羽河在迷茫和決絕之前徘徊時,空無一人的玫瑰園突然出現一個人影。

向玖跌跌撞撞跑了過來,臉上全是未幹的淚痕。

宋羽河眼睛緩緩睜大,就連宋關行臉上也全是驚愕。

自從十年前那場事故後,向玖似乎十分懼怕離開莊園,好像外面潛伏着無數巨獸,只要她離開就會被奪去最重要的東西。

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離開安全的別墅區,來到外面大門旁的玫瑰園。

宋羽河本能朝她跑去,但是還未動,臉上殘留的疼痛和遍布全身的痛苦讓他僵在原地,甚至還往後退了半步。

他……還是害怕。

向玖滿臉是淚,拖鞋都丢了一只,一邊朝他跑來一邊急急喊他的名字:“小止!”

宋羽河呆呆看着他,後背突然被人輕輕推了一把。

薄峤溫柔地說:“去吧。”

宋羽河的雙腿這才像是擺脫了痛苦的泥沼,終于動了起來。

向玖終于跑到了他身邊,急急抓住宋羽河的手臂,力氣用得太大唯恐他離開。

“小、小止。”向玖氣喘籲籲,眼睛裏全是驚恐地看着他,“小止要去哪裏?媽媽錯了,我、我不該打你,你想上課就上課,不想上就不上,媽媽錯了……你不要走。”

宋羽河一動不動忍受她握着手臂的微疼,喃喃地說:“我不走。”

他本來也沒想走。

“不走嗎?”向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将宋羽河抱在懷裏,像是抱孩子一樣踮着腳尖雙手抱住他的腦袋,嗚咽着滿臉都是淚,“別走,別走啊,別離開我。”

宋羽河只知道說:“我不走,我哪兒都不去。”

向玖哭得像是斷了氣一樣:“你只有待在媽媽身邊,媽媽才能保護你,你離開媽媽……”

她說着,聲音突然戛然而止,雙手也微微垂了下來,像是轉瞬間又切換了人格似的。

宋關行在一旁提心吊膽看着,唯恐向玖又在發瘋打宋羽河。

但是這一次,向玖像是從那些彎彎繞繞的痛苦時間中找到了一絲光亮,她開始循着那道光跌跌撞撞往前走。

“你為什麽……”

向玖擡手輕輕在宋羽河的肩膀打了一下,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再傷害自己好不容易回來的孩子,她沒有用太重的力氣,單純像是發洩一樣一下又一下打着宋羽河的肩膀,渾身都在發抖。

她傷心欲絕,迷茫地問:“你為什麽要離開媽媽的視線?”

向玖像是清醒了,一句又一句地問讓她痛苦了十年的問題。

“為什麽要離開媽媽?”

“為什麽要亂跑?”

宋羽河也聽出來了這句話問的是什麽,他等到向玖發洩完了,手沒有力氣地垂下去低聲嗚咽,才擡手把她臉上的淚珠輕輕抹掉。

他将手中已經揉皺的玫瑰緩緩遞到向玖面前。

就像是當年還沒有來得及送出去就在爆炸中枯萎的花。

“給您。”

宋羽河溫柔地朝她笑:“我去給您拿玫瑰了。”

遲到了十年的玫瑰,終于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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