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相依為命

好像做了一場噩夢。

宋羽河感覺出了一身冷汗,四肢也開始隐隐作痛,直至蔓延到心髒,他痛苦地掙紮了一下,口中發出含糊的呻吟。

很快,一雙溫暖的手将他輕輕用在懷抱中,宋羽河微微一呆,鼻息間全是淡淡的薄荷香。

這個氣息讓他太有安全感,他小聲嘟囔:“先生?”

那人沉默了一下,好一會才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笑聲:“嗯,是我。”

另外一只手輕輕捏着自己的手腕,傳來一點刺痛後,冰涼的液體緩緩流入血管,沒一會他身上的疼痛便一點點蟄伏下去。

宋羽河終于舒服了些,意識再次沉沉陷入黑暗中。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宋羽河迷迷糊糊地看着天花板好久,身體才逐漸找回知覺。

一旁傳來薄峤的聲音:“醒了嗎?”

宋羽河渾身疲憊,眼睛也不想睜,哼唧了一聲代表醒了。

薄峤走上前,将他輕柔地扶起來靠在懷裏,将一杯加了蜂蜜的溫水湊到他唇邊,柔聲哄道:“喝點水。”

宋羽河病怏怏的,動都不想動,但他喉嚨幹澀,活像是被火燎了,只能勉強張開唇,小口吞了一點水。

甜絲絲的蜂蜜水順着他的喉嚨吞咽下去,讓他恢複了一點力氣,終于能睜開眼睛了。

薄峤正将水杯放在桌子上,臉上的神色難得頹廢,連平日裏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都有些淩亂,看着好像許久沒好好休息了。

宋羽河好像已經不記得昏睡前的事,聲音沙啞,小得幾乎讓人聽不到:“先生,我哥哥呢?”

宋關行這一天遭受的打擊太大,在找回宋羽河就徹底撐不住昏過去,現在虛弱得氣若游絲,正在隔壁躺着。

薄峤沒告訴他實話:“他有事,需要等會再過來。”

宋羽河點點頭,本能地往薄峤懷裏又靠了靠。

薄峤本來還如臨大敵地等着宋羽河問“57”的事,但宋羽河好像太疲憊了,看樣子竟然打算再睡過去。

薄峤也沒想提醒他,正要将他小心翼翼放回床上,本來已經要睡的宋羽河突然伸出手,虛軟無力地勾住薄峤衣襟的扣子。

只是他力氣太小,手指只是胡亂勾了一下就頹然落了下來。

“先生。”他好像有些不滿,額頭在薄峤脖頸蹭了蹭,嘀咕地說,“別走。”

薄峤無奈地說:“你不是要睡覺嗎?”

宋羽河說:“我不睡,你抱一抱我。”

回想起宋羽河一直很想要修好57,讓那個仿生人給他一個擁抱,薄峤心尖一酸,緩緩收緊手臂将宋羽河抱在懷裏。

“嗯,好,我抱一抱你。”

宋羽河突然輕輕笑了一聲。

薄峤将被子扯過來裹住他,低聲問道:“笑什麽?”

宋羽河呢喃地說:“好溫暖啊。”

薄峤擡手摸了摸宋羽河毛茸茸的頭發,沒有說話。

宋羽河将臉埋在薄峤脖頸上,本來安安靜靜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随着薄峤溫柔的安撫,他單薄的身體逐漸發起抖來,随之而來的還有将薄峤衣服浸透的熱淚。

薄峤一愣。

宋羽河終于恢複了些力氣,他死死抓住薄峤的衣襟,将哭音死死壓抑着,眼淚簌簌落下來,頃刻就将薄峤肩上的衣襟打濕一塊。

薄峤撫摸着他腦袋的手一僵,本來已經有些麻木的心像是被利刃穿透,開始發出隐秘的疼痛來。

宋羽河緊緊閉着眼睛也止不住眼淚往下流,他的哭音再也忍不住,露出一聲嗚咽,但很快就被他再次憋了回去。

薄峤見過好幾次宋羽河的落淚,卻從來沒有像這一次一樣讓他心口都要炸開,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怎麽開口安撫他,只能盡力将他抱緊。

宋羽河無聲哭着,直到眼淚險些哭幹了,他終于呢喃着出聲。

“原來,從來只有我自己。”

在莫芬芬,從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不存在等待他修好的57,也不存在那些保護。

薄峤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冷血薄情的人,但宋羽河這句好像自嘲又像是絕望的話說出來,幾乎把他的眼淚給逼出來。

也讓他第一次知道了何為感同身受。

他寧願宋羽河放聲痛哭,将這些年的委屈全部發洩出來,但宋羽河好像徹底沒了力氣,說完這句話後便靠在薄峤懷中,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夢中,他再次夢到了57報廢那天的場景。

57留給小小的孩子一句“好好長大”後,渾身的機能終于一點點停止,他安安靜靜坐在原地,眼睛黯然好像冰冷的珠子,不再有任何變化。

宋羽河屈膝爬過去,疑惑地伸手捧住57的臉,喊他:“57?”

57沒有回應。

自從落到莫芬芬的那場流銀爆炸後,57就總是時靈時不靈,宋羽河以為這次也是,也沒多想,熟練地拿起一個零件磨成的小扳手,開始修57。

57的程序接入一旁巴掌大的屏幕上,顯示出來一行字。

「運行程序停止,操作失敗……」

宋羽河并不認字,見紅光一直閃個不停,57卻始終沒動靜,疑惑地換了個方式繼續修。

但屏幕上顯示的始終是“運行程序失敗”的提醒。

57一直沒有反應,宋羽河陷入迷茫。

他盤膝坐在破損的仿生人對面,疑惑地問:“57,你怎麽了?哪裏又壞了,我該怎麽修啊?”

57耳後的開關按鈕微微閃着紅光。

宋羽河不懂這個意思,只好皺着眉頭繼續修。

他和57住在一個破舊的小屋中,那些仿生人的零件被他一一收集好堆在屋子裏,宋羽河以為57的零件損害了,便去那些零件去找能替換的。

他小小的身體正在成小山的零件裏找來找去,小屋外面隐約傳來腳步聲。

宋羽河吓了一跳,本能地抱着頭蹲下去,借着零件遮掩住自己的身體。

但是那屋子太小了,最後他還是被人找到,拽着手腕粗暴地将他拎出來,胡亂扔在到處都是亂石的地上。

宋羽河額角被磕破了,他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發現本來坐着的57像是被什麽重物碾過一般,狼狽地躺在地上。

耳後的紅光已經不動了。

宋羽河瞳孔一縮。

哪怕身處夢中,那些曾經的痛苦像是重新經歷一遍一樣,讓宋羽河掙紮着蜷縮成一團,想要躲避疼痛。

深夜了,薄峤要去忙INC靶向藥的事,已經回蒲寸加班,宋關行已經恢複得差不多,正失魂落魄地坐在床邊椅子上。

察覺到宋羽河突然緊皺眉頭發起抖來,宋關行猛地激靈一下,忙上前:“小止?小止。”

宋羽河的腳趾緊緊繃緊,将潔白的床單蹬出一道道褶皺,他渾身都在發抖,拼命排斥着最怕的痛苦,卻依然被夢魇拽着不能醒過來。

宋關行慌忙把他抱在懷裏,像是哄孩子似的輕輕晃着:“不怕了不怕了,哥哥在你身邊。”

不知道是不是宋關行的聲音太過熟悉,在噩夢中的宋羽河猛地喘了一口氣,全是暴戾的眼睛睜開後,動作完全不像之前那樣虛弱無力,竟然直接将宋關行拽着死死壓在床上。

宋關行愕然看他:“小止?”

“你不在。”宋羽河臉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冷厲,看着宋關行的眼神幾乎是帶着怨恨的,“你從來都不在,一直都是我一個人,我到死都是一個人。”

宋關行的眼睛緩緩張大,幾乎被這一句話刺痛得耳畔一陣嗡鳴。

但很快,宋羽河又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宋羽河拼命忍着不想哭出聲,眼淚卻根本不受他控制一點一點往下落,他哽咽着說:“對不起,我不想這麽說的,哥哥……”

宋關行呆怔看着他,完全不管宋羽河還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用力按着他的後腦将他死死擁在懷裏。

“你可以這麽說。”宋關行聲音都在發抖,“你想怎麽說都可以。”

就算宋羽河真的怨恨他,打算殺了他,宋關行或許都不會有絲毫掙紮。

宋五七一直和宋羽河和平相處,只有在遇到危險時才會出來,但現在一場噩夢讓他幾乎失控地跑出來,瘋狂地想要将這些年的怨恨發洩出來。

但一看到宋關行絕望慘白的臉,他又害怕了,竟然直接縮了回去。

宋羽河第一次清醒地感覺到宋五七在操控自己的身體,也從來不知道從自己的嘴中能說出這麽惡毒的話,他死死抱着宋關行一直在道歉。

“我錯了,我只是做了個噩夢……”

“哥哥不要難過。”

這一句句道歉讓宋關行幾乎再次崩潰,他死死抱着宋羽河,寧願他怨恨自己謾罵自己,也不要将所有委屈都憋在心中。

因為這場噩夢,宋羽河不肯再讓宋關行和薄峤靠近,只讓他他接近自己。

宋羽河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麽病,但是醫生來給他診治時他十分聽話,讓紮針就紮針,讓吃藥就吃藥,乖巧得很。

他他一直在旁邊陪着,見宋羽河總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猶豫許久,終于試探着開口:“羽河。”

宋羽河眼睛動都沒動,心不在焉地輕輕答應:“什麽?”

他他說:“你想回莫芬芬嗎?”

宋羽河終于有了反應,他轉過頭安靜地看了他他一會,才開口:“他想帶我回莫芬芬,是嗎?”

“嗯。”

宋羽河似乎笑了一聲,但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

宋五七是宋羽河衍生出去的第二人格,宋羽河當然知道他為什麽總是執着想要回莫芬芬。

不是因為莫芬芬讓他們感覺到安全。

也不是他們把莫芬芬當成了家。

而是……

沉默了好幾天的宋五七終于出聲了。

他将僅存的冷靜和溫柔都給了宋羽河,連說話都是輕輕的,像是怕碰碎了他。

宋五七說:“羽河,你不需要我了嗎?”

之前宋五七曾問過宋羽河這個問題,但宋羽河卻給他的是否定的答案,當時的他需要57,一心只想要修好57,索要欠了他這麽多年的擁抱。

但是現在,宋羽河卻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

宋五七輕聲喃喃:“只有在莫芬芬,你才需要我。”

只有在莫芬芬,他才是宋羽河的依靠。

離開了莫芬芬,來到南淮,宋關行、薄峤、宋晏、向玖,甚至連陸鏡、秦現都能成為宋羽河的依靠,他們能給他愛,給他擁抱,把所有溫暖的東西都捧到他面前。

宋羽河……已不再需要一個攻擊型人格來保護自己。

宋五七在來到南淮後就一直焦躁不已,一直在撺掇着宋羽河回莫芬芬,他不想在宋羽河的世界中,只是一個可有可無能被輕易取代的過客。

他想要做唯一。

就像是在莫芬芬他們相依為命的那六年一樣。

可是莫芬芬那樣遠啊,阻攔他們的人那麽多,那個對宋五七來說承載了無數痛苦和淚水的星球變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如果宋羽河不再需要他的保護了,那宋五七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裏?

宋五七那樣暴躁又驕傲的人,頭一回産生了被遺忘的恐懼。

他輕聲問:“羽河,你不要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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