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末日雨

阮潔感到陸幼楓的身子在不受控制地顫着。

她似是嗅到了一絲兩絲的腥風血雨,自己的身子也是莫名地哆嗦了下。

陸幼楓頂着一張慘然的笑容來到車前,那目光細看甚是有些兇戾怨憤。

就像這些年的相親相愛,難道不好麽?

我們之間,好容易存活下來的那微妙的平衡又要打破了麽?偏偏要揭開瘡疤重來一次麽?

在父親那威嚴如炬的目光裏,有那麽一個恍惚間,陸幼楓也是無懼無謂了。

他那微微翕動開合的雙唇時刻做好了傾盆出刀光劍雨的準備。

孫文動了,她哀求地拉着陸忠阻止,“有什麽事回家說,回家說好不好?”

陸幼楓冷冷地望着那張鐵青的面孔。

他在想人到底是為着什麽活呢?為自己?還是爸媽?累,他真的有些累了。這兩年若不是他拿着阮潔當由頭敷衍着,怕是早已頂不下去了。

可,即便是這樣,電話裏的他也是疲于應付了。真心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阮潔陪着陸幼楓站在一旁。她感覺這兩個男人之間的氣場壓迫使得自己就要被擠碎了。全然無法明了,她不解只是王凱那麽幾句話而已,怎麽就會造成這麽洶湧的現場。

現在這一個個的臉色,堪比領略到了抛屍更為可怖。

“那個......呵!陸媽,”她只能撿個看起來好說話的,拍了自己腦袋又道:“你看,我都忘記了,我爸媽還說晚上要給你們接風洗塵呢!”挂着一副恍然頓悟。

氣氛太詭異了,她必須打破。

“好啊好啊,這一定要去的。”她忙暗中捏了陸忠一把,“我和你陸爸爸飛機上還說這事呢,說要想着什麽時間約上你們一起吃個飯,你爸媽還真是跟我們想到一起去了。”

“哦,對對。這是要去的。”陸忠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下來,又擠出一個笑道:“小潔呀,走,先回家。看看你陸媽媽給你帶什麽禮物回來了。”

“是嘛!那先謝謝陸媽了。”阮潔微微笑着,總算找着點正常節奏,繼而擡頭看陸幼凝,“凝凝姐,那你開車,我們後面跟上。”

“好。”陸幼凝點點頭。閃爍的眼底她在勉強擠出一個極近不自然的淡笑。

亂了,亂了,全都亂了。

她自到那個彎翹而發顫的嘴角上揚,顫出來的都似來自深潭的恐懼。黝黑無邊。

阮潔忙亂無措地拉着陸幼楓回到車上。她覺得自己也好似被這詭谲逼瘋了,而他更似要随風散了去。

陸幼楓閉了眼,恍惚間他又見到了那年那個雨夜裏的男孩子。自始至終,他都欠那少年一句話。也許是未曾來得及吧?

想他是愛到了瘋狂,愛到了極致吧。不然怎會做出那般瘋狂的舉動。

自此陸幼楓青稚的年少內心開出了一朵小小的絢爛火花,這朵花有了去處,是為了李冰的去處。原來如此,他對李冰也是這種感覺了。

愛而不知,愛而不得,愛到拿着阮潔的面去懷念他的影子。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他身上,繼續縫補着一顆愛而不得的心。

真是疲憊。

那晚,他對着窗子,隔着厚重窗簾的縫隙,那上面刺繡凸起的紋路讓他抓得絲絲縷縷,絲絲縷縷後又被指甲齧噬得坑坑洞洞。他藏在那個晦暗的角落裏,靜靜注視着。

那個夏夜,沒有蟬鳴,沒有蟲叫,他陪他看了一整夜的落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一直回蕩在他耳畔。

第二天,父母沒允許他去學校。一個星期後,他的轉學手續辦妥。

荒唐潦草的沒有開始,卻突兀地迎來了尾聲。

此後的每個同樣的夜,他便會想起窗下的那個男孩子。清癯的身形,削弱的肩膀。他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幹淨的笑,濕漉的睫毛下透着柔軟的瑩澈。

高一一年整,他都活在父母的密切監視下,他們背對着他關起門來竊聲私語,面對着他時又是閉口緘默。用一種懷疑探究的眼神在他身上不動聲色地打轉。

他有點想發笑,想放聲笑。每每這時他的內心都在奔跑着放肆的狂妄。

他憶起殘留在唇角的那抹味道。

空無一人的課室,他被緊貼壓迫在陰冷的牆面,那人俯身湊上來,放大的俊容清新味道。

心被綁鎖,被父母一道又一道的鋼鐵無情束縛。直至那天,書包裏同班一個女生的一封小小的粉紅色,情書,被父母先行發現。

陸幼楓這才慢慢結束了那杳茫難捱的異樣。

情窦初開,作為一個開明的家長是可以理解這份情愫的。鼓勵他和同齡女孩子适當接觸。父親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在引導擺正兒子的心态,恩威并濟。

學生就要以學業為主,萬不能有什麽出格的舉止。年少時的感情埋在心底,往後回想起來的時候才是绮麗。

回程這一路,陸幼凝靜靜呼吸着這個滞澀空間的風雲詭谲,雖然這裏已經是窒息的使人發狂。像是塊凝固發臭的奶酪,發黏發稠,又想似一盆萬年攪也不動的爛泥。

那一年,她隐約知曉了些什麽。

嚴格控制回家的時間,每周一次和班主任的溝通,定期的學校拜訪。哥哥被當成怪物一般,被爸媽監守着。在那漫長不知終點的日子裏,連她在家裏也是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一個喘息重了,家裏搭着的那根不知所謂的弦,便轟然崩了。

好笑的是——她的父母一心想要撮合她的愛人和她的哥哥,卻不知這裏面還有更大的驚喜禮包等待他們去拆開。

不知是嘭的一聲炸開,還是啪的一聲弦斷?

“你哥和那人怎麽回事?”

“誰?”

“別裝傻!你還幫他?”陸忠鈎着一雙眼,“這個孽障!小潔這孩子多好......孽障,看我不打死他!混賬!”

陸幼凝透過那懸挂着的小小後視鏡,看了父親一眼。

她有股悲哀無力地蔓延上來,襲卷了心頭。她本想解釋阮潔先前教給她的話,可此時的她卻不想再開口吐出任何一個辯解的字眼。

說與不說,還不都是一樣。披着謊言的外衣,總是不禁撕扯。

“這個兔崽子,高中時候就給我弄這見不得人的鬼事。現在倒好,這些年沒看着他又給老子搞這些醜事!他怎麽就不知道羞恥,他還有沒有羞恥!你不看着你哥,你還幫他遮着掩着?”

他眼若饑鷹,聲調變大語速加快。女兒的沉默竟讓他陡然惱羞。他認為她應該誠惶誠恐才是,而不是這般的沉着冷漠。分明是你們做錯了事情不是麽。

“好!好!從今天起你們兩個都給我在家呆着,哪兒也不準去!”死死地鉗着一雙獵眼。

“你瘋了你,孩子天天關家裏不要工作的呀?你發什麽瘋你?”

“我養着!”

陸幼凝忽地覺得父母親的聲音很遙遠,她覺得自己是在置身另外一個高度的世界在俯瞰着他們的對話,還有那表情,她清楚地知道每一絲每一毫的變化。

他們說的,已經跟她無關了。全都飄忽在耳外。

這天是不是要落雨了?陰沉沉的,在起風。

風旋着紙屑打着轉,轉了又轉,轉在了車前玻璃上。看似癱軟無力,實則奮然一擊。

“爸,你還記得麽?高中那年,哥轉學了,”陸幼凝終于開了口,只是那聲音她聽得陌生,“他不愛說話,人瘦得厲害吓人,他以前那麽愛笑對我有問必答。那年——那年一到下雨的晚上他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知道他睡不着,因為第二天他的眼裏都是血絲,後來還有猙獰。”

她平緩地敘述,“我不知道為什麽是猙獰......我見過他拿着刀子坐在窗前,怎麽叫他都不應我,哥他當時——”

她幽幽地注視着行車道,飄忽的旋律,“差點要瘋了,要瘋了你們知道麽?”

這些年她一直不曾忘卻,陸幼楓手攥一把小小卻是無比鋒利的壁紙刀端坐在窗前怔怔出神,憑她如何的喚也是不曾出聲答應。直到她害怕得哭出聲音。

那是個雨夜,秋天的雨夜,一整夜的雨,洶湧地拍打着窗戶。

陸幼楓的魂魄似是也被拍打了彼岸去。

“咳咳......”陸幼楓雙肩顫抖一陣猛烈的咳嗽,随後他苦着一張臉道:“我說你平時是怎麽抽的這個玩意?”

“幹嘛,”阮潔忍俊不禁,“也學人吸煙解悶不成,你還處在叛逆期麽?”

陸幼楓沒接這話茬,他的臉上有些不自然。過了會兒他突然問阮潔。

“你想林岚麽?”

阮潔萬沒料到這個問題會被問出來,而且是這樣的情景下。一時間她只是抿着唇不吱聲,醞釀了良久方回了個似是而非,“過去的,就過去了。”

試探性地他又吸了口煙,緩緩開口道:“你知道麽小潔,高一那年有個同班的男生吻了我。他為我淋了一晚上的雨,我當時也在窗邊陪他看了一晚上。後來我轉學了,”略微頓了頓,似是在組織措詞,“有時我看着李冰就會想起他!呵,我還記得是薄荷味兒,他愛吃綠箭總吃個不停。愛對我笑。”

他默默地沉湎于往事,“我沒有任何的課餘活動,同學聚會,假期露營,統統沒有。每次翻開書本,我都要默默念上一遍,我不喜歡男孩子。”

阮潔五味陳雜地望了陸幼楓一眼,她竟不知他還承載着這麽一段過去。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了我對李冰的那些個複雜的情緒是喜歡,”口中的煙似是順了,升起袅袅娜娜的迷漫,“李冰走了,我又把你重疊成他......”搖搖頭,“我真傻,你是你他是他,可你們真的很像。”

他垂眸低眼地講述着過去的歲月,波蕩的眸光中開出了鏡花水月。

“嗯,眼睛。還有你們笑起來的模樣。可我還是會,會在某個瞬間想起那個男生。我不知道我們之間算什麽,可我知道我忘不掉他了。”說罷他偏了頭去思考了一會兒。

“也許因為是最好的也是最糟的。”凄然地咧嘴一笑。

他轉過頭來去盯着阮潔的側臉,“我和李冰是不可能了。你知道的,從來不可能,一切都是我不切實際的夢,從來不可能。所以,你和小凝好好的吧。”

他的雙眼裏透着些許欣慰,又夾雜着羨贊,“有我在,你們會好好的。別怕。”他像是安撫着阮潔,又像是在慰籍着自身,迷離地喃喃重複着,“別怕。”

兄妹兩人都是父母眼中的吃人怪物,洪水猛獸。也會瘋了吧,他們。是呀,大家都瘋了。

她們相愛,他呢?他的那個如夢幻泡影。

也好。

總有個人要承擔起責任。

他的人生才将将過了一小半,剩下的不長不短還可以慢慢适應。

幸福留給她們就夠了,也不辜負這哥哥二字,足已。

周末雨,我聽說了,那天晚自習你就在我學校的兩條馬路外。全校都傳開了,沸沸揚揚的鬧了一個月。

隔着一千四百五十九米的距離。我知道你是來找我的,只有我知道。

你真傻,來找我做什麽?你的溫暖我時至今日仍猶記得深刻,從未同你怄氣。我想同你一道去了的,告訴你我并未介意。

那條厲裂如刀的冰冷馬路上,我的心也被割裂的跌跌撞撞。這條不長不短的距離,寂靜無趣的駭人,好似永遠盼不到盡頭了。

我想你回來呀,我想你回來的。

周末雨。如今,我的道歉你還聽得到麽?

我幻想了一個故事的開始,卻讓你擔起了結局。那一千四百五十九米距離的秘密,我守了這好些年了。如果說我現在應了你當初的請求,你會開心麽?

雨天出生的你雨天離去,因着父母賜予的生命開始,又為着我匆忙結束。

生命有如夢幻,減低執著和嗔怨。我就在心裏守着你吧,周末雨。

可好?

在自然的大祥和中休息吧!

這顆筋疲力盡的心,

被業力和妄念打擊得束手無策,

如同在驚濤駭浪的無情憤怒中,

在輪回的無邊人海中。

作者有話要說:好了,陸家爸媽的梗帶出來了。結尾是紐舒堪布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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