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升遷(上)

雲州禹城,莫府朱門大開,門口車水馬龍,鞭炮齊鳴,炸得漫天紅紙屑,孫管家滿臉喜氣的站在門口,迎接着一個一個進來的官吏富商,整個莫宅都籠罩在一篇喜氣當中。

聽着院外的喧嚣,春蘭扔下手中的針線,擡頭看着空蕩蕩的屋子,憤憤的道,“侍書和侍畫兩個,真是越發不像樣子了,自己跑出去偷懶還不夠,還把小丫頭們都帶上,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才是小姐。”

夏荷看了眼坐在窗邊的少女,見她正托着下巴盯着窗外的海棠花發呆,瞪了春蘭一眼,低聲道,“你少說兩句吧,今天是老爺升遷,夫人沒事也會找出些事情來,不想挨罰就安分些。”

春蘭掃了眼空蕩蕩的屋子,嗤道,“安分就能不受罰麽?”

夏荷一時語凝,半晌幽幽的嘆了口氣,潑辣的春蘭因這一聲嘆息忽然心酸起來,“老爺眼中除了官位估計什麽都沒有了,我們姑娘好歹是嫡女,卻被個繼室欺辱至此。”

“春蘭!”窗邊的少女聽她說的不像話,出聲打斷道,“不要胡言!母親并沒有少了我的吃穿用度,哪裏看出欺辱我來了?” ”“

春蘭不滿的道,“別人當然看不出來!她為了那寬厚的好名聲,面子上哪裏會少小姐的?就會暗地裏下絆子使壞……否則,那雨姐兒和樂哥兒是怎麽沒的?”

夏荷臉色一白,沒來得及阻止,就聽她家小姐厲聲道,“你給我住嘴!”

春蘭也意識到自己失言,吓得一身冷汗。莫玥站起身來,親自走到門口往外看了看,确實四下無人,這才松了口氣道,回身對春蘭道,“是不是才松快了兩年,你就忘記我們之前的險境?你應該知道,雨姐兒和樂哥兒事發後很多小丫鬟都莫名消失了吧……當時幸虧夏荷躲得隐秘,沒被發現,否則……”

春蘭和夏荷頓時臉色慘白,莫玥看着她倆的樣子,無比鄭重的道,“這件事情一定要爛在肚子裏,以後再也不許提起了,知道了麽?”

兩個丫鬟點頭如搗蒜

莫玥臉色微霁,放緩語氣道,“我們裝傻賣乖多年,才換得這兩年的松快,你們可別疏忽大意,前功盡棄。”

兩個丫鬟繼續點頭,一時間屋裏的氣氛十分壓抑。

門簾忽然被撩開,一個身材挺拔的男子走進來,只見那男子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濃眉大眼十分清俊,只是那一身懶散松垮的模樣一看就是個纨绔。莫玥先是一驚,在看到男子的樣貌後,忽然笑起來,眼中帶着暖暖的溫度:“大哥!你怎麽回來了?”随即想到今天的日子,不由焦急的道,“你怎麽今天回來了?”

莫少恒徑直走到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姿如鐘,哪還像個纨绔。聽見妹妹的問話,微微一笑,語氣中含着淡淡的嘲諷,“今日父親升遷的任命書下來了,這樣的大喜日子,我怎麽也該回來看看。”

莫玥有些着急,她豈不知哥哥回來是為了她?“哥哥還是趁着沒人注意,還是趕緊走吧,我一直都乖乖的,就算她尋由頭罰我,也不過是禁足抄經,沒什麽的。你這半年不歸家,被她看見,挑撥兩句,父親最少也要罰你去跪祠堂,你要準備明年的春闱,無論如何也不能熬壞身子……”

莫少恒看着妹妹焦急的眼神,心中溫暖,親昵的摸了摸她的頭道,“今天是父親任命書下來的日子,這次升遷又是張尚書各處打點的,所以今天張氏說什麽父親都會順着她,你身子弱,再在那陰寒的小屋裏抄經要落下病根的,況且,你已經十四歲了,不能讓她再敗壞你的名聲了,好在父親升遷,我們就要去京城,她在哪裏不一定好施展……”說到這裏,莫少恒不知想到了什麽,皺了皺眉頭,堅定的道,“不論如何,明年春闱我一定要進一甲前三,不會再讓妹妹受委屈!”

莫玥看着他清瘦的臉頰,忍不住心中酸楚,這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在現代,也就是個高中生,卻為了她而挑起重擔,“大哥……”

“妹妹再忍一年,就一年。”莫少恒認真的道,黑濯石般的眸子閃爍着堅定的光芒。莫玥忽然将眼前這個少年,和十年前那個小小的幼童重疊起來。

那時她剛睜開眼睛,卻發現換了一個世界,小小的手,小小的身子,古樸的環境,來來往往的丫鬟……無一不讓她驚恐,一句話也不敢說,小心翼翼的觀察着這個世界,那時,一個小小的孩童日日夜夜陪在她的床邊,緊緊握着她的手,認真而堅定的看着她說,“妹妹不要怕,哥哥以後一定會保護好妹妹,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手心裏傳來的溫度,小小幼童黑色眸子裏的認真,讓她漸漸安定下來,然後開始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說起來,也是得益于那件事,這個小哥哥才能安全活到現在。張氏是父親莫海揚的繼室,是當時從二品布政使司布政使張大人的庶女,莫海揚作為一個從五品的知州也算是高攀,然而張氏終究是庶女出身,估計她嫡母也不是什麽好鳥,她被壓迫的有些心理陰暗,不僅眼界氣量狹窄,而且心腸狠辣,當時不過才進門半年,就想着謀害原配子女,真正的小莫玥就大冬天落水夭折了……

事情似乎看上去冠冕堂皇,是張氏一時疏忽,但終究有些蹊跷,莫海揚也不是傻瓜,似有察覺,對張氏發了一大通脾氣,還禁了足,然而前腳剛禁足,後腳張大人就為莫海揚疏通關系升了職,在明晃晃的前程面前,面對張氏梨花帶雨的喊冤,莫海揚便順水推舟把這件事情揭過……

總算張氏不是很傻,為了挽回莫海揚心中毒婦的印象,積極改變策略,善待所有孩子,翻過年生下自己的孩子之後,張氏表現的賢良寬厚,莫海揚自己都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錯怪了張氏,不由心中有愧,對張氏慢慢的好了起來……張氏摸到了門路,對嫡子嫡女改變策略,實行“捧殺”政策,然後嘗到了甜頭:有什麽比別人家孩子的頑劣來襯托自己孩子的優秀來得更讓人心情舒暢呢!原配又如何?嫡子嫡女又如何?還不是天天被父親訓斥懲罰?我們家的寶貝可是被父親捧在手心裏……

想到這裏,莫玥不由得嘆了口氣,她一開始沒摸清張氏的心思,還吃了些苦頭,本來她想着她的父親莫海揚畢竟根基較淺,張氏哪怕心胸窄些,若眼界稍微寬一些,她和莫少恒嫡子嫡女的身份,總能尋兩個好姻親,提攜莫家,她也好好表現一下,成為一顆有用的棋子,哪怕暗地裏下絆子受些罪,總有脫離苦海的一天。哪知張氏實在鼠目寸光,莫玥稍微表現好些她面上一片慈愛,暗地裏卻狠狠打壓,兩次之後,莫玥終于明白了她的心思,再想到小莫玥的死,趕緊改變方針,裝傻賣呆,使勁減少存在感,無他,保命爾。

但是對于這個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努力保護自己的小哥哥,莫玥終究不忍,一直再尋找合适的機會,終于在他十歲,她八歲那一年,兩個人蹲在一堆下人中間厮混,一個廚房的小厮正在講當時一件熱門案件:某纨绔子弟不學無術,豪賭敗家,終于被族人逐出家門,莫玥急忙抓住機會,假意天真的提了幾個問題,諸如,“她的繼母為什麽對他的弟弟那般嚴厲,對哥哥這般縱容?好偏心……”“他的父親也不要他了麽?”“他被逐出家門之後,他弟弟是不是就不是弟弟了?成了家裏的哥哥?”

那小厮平日裏最愛聽些宅門內鬥的斷案故事,立刻就道,“捧殺呗……這樣的事情多了,看起來寵愛無比,實際上是把人毀了……”那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立刻就住了嘴,留下剛滿十歲的莫少恒怔怔的出神……

之後,莫玥破天荒連着幾日沒有見到小哥哥,當十天之後,他再出現時,已經再沒有天真溫暖的笑容,捧着幾本書對她道,“我打聽過了,別人家的女孩子,四歲開始學針線,六歲就該啓蒙讀書,女孩子也是要學很多東西的,從今天開始,我每日會抽出時間來教你讀書寫字……針線的事……”說到這裏,少年的眼中閃過一絲沉痛,要是他能夠早早明理,也不至于耽誤了妹妹……

莫玥看着小小少年臉上不符年齡的沉穩,只覺得無比心酸,十天的時間,讓一個天真的少年迅速的蛻變,那消瘦的肩膀上忽然間壓上了一座山,然而他準備獨自咬牙撐起,為她這個妹妹撐起一片天……

莫宅偏遠的角落裏,戒尺毫不留情的打在她的手心,他的聲音帶着哽咽,“妹妹,并不是所有看起來寬和的都是好人,哥哥也是為了你好,不能再懶散沒規矩了,該學的東西都要學……”

她捧着男孩子讀書用的《論語》,忽然間淚如雨下,他的哥哥并不知道女子該學些什麽,他學什麽,就教她什麽,原本被一個孩子教育而啼笑皆非的心情在看到少年眼中的痛惜後全部變成心酸和感動,她要保護這個孩子!這樣的想法忽然間無比的強烈……

她清楚的記得自己流利的背出論語時,哥哥臉上震驚的表情,然後認真的告訴他:“哥哥,每次父親表揚過我之後,張媽媽就會以教我規矩為由罰我,晚上不準吃飯,要一直站着,不到子時不能睡覺……”

片刻的呆滞過後,哥哥眼中盛滿痛楚,他是個聰慧而敏感的孩子,他明白了自己表達的意思,然後,他緊緊地握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句的說道,“我一定會保護你!一定會!”

于是,等莫海揚發現時,他發妻的孩子已經長歪了,木讷的木讷,纨绔的纨绔……

好在張氏的孩子聰慧伶俐,張氏娘家又十分給力,莫海揚自從娶了張氏,三年一升遷,不到十年就從從五品的知州,升為了正四品的京官內閣侍讀學士,遂對發妻的嫡子嫡女長歪也就不甚在意了。

只是有事無事就挑撥莫海揚将兩個孩子懲戒一番成了張氏的一種享受……

今日就是莫海陽升為內閣侍讀學士的日子,莫玥想到這裏,又不禁暗自嘆了口氣,張氏的父親現在是已經禮部尚書,且看他能将一個庶女也嫁與一介寒門進士,并多有提攜來看,就能看出此人極善鑽營,至少每個子女都利用的淋漓盡致,雖然庶子庶女姻親看起來都是低娶低嫁,但也為他的仕途奠定了基石,張氏要是有他父親的五分之一眼界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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