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心悅我

少皇當然不是男人。

他是清風,是明月,是雪山寒泉掠過兩岸春色。

顏喬喬覺得自己還挺詩情畫意。

對上公良瑾涼涼瞥來的視線,她乖巧地彎起眉眼,沖着他抿唇笑了笑。

嬌小的身軀裹在他的雪色大氅中,容顏可憐,眼眸烏黑,兩汪珠淚虛虛實實,真假難辨。唇角的笑容倒是無比真摯,暗藏幾分得意。

倘若她有尾巴,此刻說不定已經開屏了。

公良瑾靜靜看着她:“我既在此,任何人犯錯絕不會姑息。無論意圖不軌,或是,構陷旁人。”

最後一句加重了語氣,黑眸清冷,仿佛一眼便能把她看穿。

顏喬喬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韓峥的惡意根本就瞞不過眼前這個人。

他是君子,又不是傻子。

她看着他的眼睛,怔怔地想,前世他誅殺韓峥和“白月光”時,想必把那個女人當成了她。重生歸來,她在他眼中亦是個随意攀誣他人的形象。

總之不是好人。

這些年來,她早就把心髒煉成了銅牆鐵壁,可這一刻,忽然便感受到了久違的委屈。

包裹在大氅裏的女子漸漸縮成了一小團,方才還得意洋洋的氣勢仿佛被銀針戳破,一點一點癟了下去。

公良瑾上前一步,她正好疾疾退開了一步。

“床簾是我扯的,鞋子是我自己脫的,是我騙他去關門。”她語速極快,“否則,此刻我就不是站在殿下面前,而是躺在韓峥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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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緊唇,挑釁地撩起眼皮看向他。

聽到這般粗俗不堪的話,皎皎君子想必要大皺眉頭了。

不料,公良瑾只是平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神色略緩,甚至添了幾分淺淡的溫柔。

“知道了,莫怕。”他擡手,遞過一塊幹淨的白絲帕。

她怔怔低頭。

忽然,一滴眼淚“啪”地落到了絲帕上。

“我……”

正要開口,竹樓那邊傳來了交錯的腳步聲。

顏喬喬趕緊從公良瑾手上扯過絲帕,背轉身,飛快地擦掉眼淚,順便擤了下鼻子。

當方臉侍衛、韓峥一行來到觀水臺時,顏喬喬已恢複了無辜冷豔的受害者模樣。

不知是不是錯覺,視線相對的霎那,韓峥在顏喬喬的眼睛裏捕捉到幾分狐假虎威式的狡黠。

“殿下。”

幾個人向公良瑾行禮時,方臉侍衛不忘分出一只手來,提住其中一人的後脖領。

顏喬喬看着這個古怪的姿勢,忽然福至心靈——方才,少皇殿下是命令他把人“提”來吧,是吧是吧?

這一位,可當真是一絲不茍地執行君令啊。

那麽,他用漁網把自己救上來,又是因為什麽呢?

不等顏喬喬琢磨清楚,國字臉和另一名女官已将調查情況一一道來。

廂房中的情形與顏喬喬的描述一般無二,而隔壁廂房裏确實躺着一個昏迷的世家子弟,當然,此刻已被弄醒了。

漠北王次子林天罡。

此人生得油頭粉面,一雙眼睛陰寒滑膩,視線最愛往女子的領口鑽,是個貓嫌狗憎,頗不受人待見的纨绔。

當年便是林天罡給韓峥送來軟骨美姬作新婚賀禮。

“殿下。”韓峥拱手禀道,“今日席間,我發現顏師妹臉色不太好,在她離席之後,林師弟即刻尾随而去。我心有疑慮,出門察看時,見林師弟跟在顏師妹身後,行止輕浮不端。在他準備将顏師妹搡入廂房時,我上前打暈了他,扔進隔壁廂房,然後上前察看顏師妹的狀況。之後,便發生了誤會。”

他沉着臉,神色十分認真。想來看到事情鬧大,便也歇了什麽暧昧心思,只想盡快把自己摘清。

顏喬喬眉心微跳,意識到了不對勁。

韓峥何其自負,在他眼中,天下就沒有他得不到的女子,對于他來說,用藥強迫女子實屬折損尊嚴,更遑論這種藥還會讓女子将他錯認成旁人。

所以……想必是有隐情。

公良瑾颔首,望向林天罡:“你可有話說?”

林天罡原本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被公良瑾這般淡淡地看着,不覺便慫了眼神,額頭滲出幾絲細汗。

他努力撇了兩下唇角,仍未能提起氣勢,只撇着嘴道:“怎麽了,顏喬喬她給我抛了許多媚眼,又用眼波暗示我跟她出去玩,我當然就跟去咯。這算得了什麽,別說我什麽都沒幹,就算我真幹了什麽,那也是她勾引我。”

顏喬喬冷笑出聲,正待開口,一道手臂攔在了身前。

她怔怔低頭,看到一只修長的手。皮膚蒼白,能看出青色的血管。腕骨漂亮,姿态随和,卻有不容質疑的力量感。

顏喬喬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被人護在身後是什麽時候。

眸光微震,她望向公良瑾的背影。

清隽、溫雅,如松如竹,抵禦一切寒霜。

公良瑾并未發怒,只淡聲道:“酒後胡言,亦是欺君。幫林二公子醒酒。”

“是!”

只見國字臉侍衛曲起食指,指節以娴熟流暢的手法碾過林天罡後背幾處痛穴。在他開口慘叫之前,蒲扇大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唔……”

那邊收拾林天罡之時,另一名青衣女官将手中托盤呈上。

“這是顏小姐用過的筷箸、碗碟、酒杯,屬下在杯中測到藥物殘留,可以确定是情藥,已派人将其中一份送往禦醫署詳細查驗。”

公良瑾颔首,望向面容扭曲的林天罡:“酒可醒了?”

“唔唔唔!”

粉面纨绔瘋狂點頭。

這一回,他幹脆利落就招了出來。

“是,是從神嘯國那邊弄來的宮廷秘藥,服下之後,會讓人情欲大動,把、把靠近自己的人錯看成自己心儀之人,幹柴烈火一點就着。是我讓人給顏喬喬下藥,誰叫她,誰叫她看不起我!等到失身于我,我讓她怎麽再擺那副高高在上的得意勁兒!”

雖然還未最終證實,但顏喬喬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

對上了。

林天罡看她的時候,眼睛裏不僅有色心,還有毀掉她的狠毒惡意。而前世在她與韓峥成婚時,林天罡故意送來美姬和情藥,膈應她,并且成功讓她和韓峥關系破裂。

下藥的是林天罡,并非韓峥。所以前世出事之後,她并沒有覺得韓峥有什麽問題。

事實上,韓峥只是見色起意、順水推舟、趁人之危。也許在他看來,她當真是醉酒之後向他投懷送抱,半推半就向他托付終身。

“替你下藥者何人?”公良瑾語聲微沉。

“不知道。”林天罡搖頭,“我和她一直是通過書信來往。”

觀他神色,也看不出是當真不知還是包庇某人。

林天罡忽地冷笑一聲,轉頭盯住顏喬喬:“我不知道她是誰,但知道她恨毒你。顏喬喬你得意什麽,你做人真的很失敗啊!你知道別人都說你寡廉鮮恥嗎?你知道你身邊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嗎?”

“是熟悉我的人?”

顏喬喬記得自己在昆山院時朋友不多,也就那麽二、三人。被韓峥困了多年,如今她都快要記不起她們的模樣。

她下意識看了韓峥一眼。

韓峥神色頗為古怪,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眸中竟是閃爍起灼灼暗焰。

顏喬喬:“?”

禦醫署那邊很快便傳來了消息。

顏喬喬杯中殘留的藥物的确來自神嘯國,成分有神嘯國獨有的媚麝、致幻蓮、迷心果等,其中幾味都是宮廷秘藥。

漠北與神嘯接壤,此事已沒有太大疑點。

“如此。”公良瑾垂眸,“便依律……”

“等等!”林天罡揚起了臉,“少皇殿下,你不能處置我。”

公良瑾好奇傾身:“為何。”

林天罡顯然早已想好了開脫的理由:“昆山院自古獨立于世外,學生不得帶着世俗身份入學,在這裏,彼此以姓氏、排行、師兄弟相稱,不分尊卑貴賤。便是殿下進了昆山院,我等也只能稱您為‘大公子’。碧心臺也屬于昆山院,我稱您殿下那是尊重,但是嚴格來說,您在這裏是沒有世俗身份的。我犯了錯,自該由夫子通知漠北,讓父王将我領回,開除便是了!”

顏喬喬氣樂了。

昆山院內設有重重禁制,常駐十數位宗師級別的高手,學生自然不敢在院內放肆。

碧心臺是昆山腳下的銷金窟,禁制并未覆蓋此處,但它的确隸屬昆山院——當真是圖謀不軌的好地方。

林天罡分明是個草包,這些彎彎道道他想不到,應當是那位同謀出的主意。

會是誰呢?

顏喬喬正思忖時,聽到公良瑾輕笑一聲,溫和道:“林二公子,你确定以院規處置?”

“不錯!”林天罡昂首。

回到漠北,他便是天字第一號二世祖,誰能奈何?

方臉侍衛藏不住情緒,摁住刀柄的手背青筋乍現,兩只眼睛瞪成了銅鈴——就這麽輕飄飄放過?那未免也太氣人了吧!

顏喬喬也皺起眉。

君子可欺之以方,少皇殿下終究是正直了些。

“可。”公良瑾道,“昆山院內,欲以刀兵傷人者,收繳刀兵;縱寵傷人者,收繳寵獸。林二公子既然管不好自己,依院規收繳即是。帶下去吧。”

愣怔片刻之後,國字臉侍衛憋笑昂首:“是!”

收繳……作案工具?顏喬喬震驚地望向眼前的君子。

只見他眉目溫和,神色皎皎。

林天罡驀然醒神,倒抽一口涼氣,雙腿拼命在觀水臺上拖擦:“少皇殿下!你又不是夫子,憑什麽處置我!我要找夫子!我要找夫子!”

“呵呵。”憨厚的侍衛笑道,“昆山院十三門課業,殿下均為最優,院長已親授殿下半師之職。”

“怎、怎麽可能……”

無情的侍衛拖走了林天罡。

此事尚未結束。

公良瑾淡淡望向韓峥。

韓峥已不複先前的嚴肅緊張,一雙鳳眸灼灼有神,唇畔含了春風般的笑意。

他拱手道:“臣可向天發誓,絕無半點越軌之舉。殿下明察秋毫,已知林天罡那情藥,會讓人将眼前之人誤以為心上之人。”

他頓了頓,擡眸,朗笑。

顏喬喬心下不禁一個咯噔。她與韓峥鬥了許多年,自然知道他有多麽陰險狡詐,見他如此神色,她便知道他已有了萬全的脫身之策。

果然,韓峥露出自負的笑容:“臣并未冒犯過師妹,倘若師妹堅持認定臣有不軌之舉,那便是将林天罡錯認成了我的模樣。林天罡已然認罪,是他給顏師妹下毒,亦是他尾随師妹、舉止不端,可是自始至終,顏師妹卻未提及半個‘林’字,反倒字字句句針對于我!顯而易見,顏師妹是将他誤認作我。”

他微微揚起下颌,傲意十足。

顏喬喬捏緊了手指,這一刻,心中感受便如江白忠殺入停雲殿時,極怒,卻又無計可施。

韓峥見她無言,笑容不禁更盛,踏前一步,咄咄逼人。

“顏師妹,你既将林天罡錯認成了我,難道是因為心中對我有情?事已至此,我可以為你的清名負責,擇日便讓父王向青州提親可好?或者,你仔細想清楚,如實告訴殿下,我對你,究竟可有冒犯之舉?”

勝券在握,暗藏威脅。

顏喬喬死死盯着他。

确實,這一世他并未冒犯她,因為她将他騙走,跳窗逃脫。

她知道韓峥這是在報複。

報複她戲耍他。

“就是你。”她恨恨咬牙。

韓峥寬容地笑起來:“顏師妹方才在走神麽,禦醫署已然确認,林天罡在你杯中下的藥,會讓你心神錯亂,将眼前人錯認為心上人。顏師妹,你看見的我,未必是我——你确定要當着少皇殿下的面細談你心悅于我之事?”

“我确定是你。”她的身體微微發着顫。

韓峥低低地笑起來,男子魅力十足:“有何憑證。”

“就是你!”顏喬喬盯住他,執拗道,“你我心知肚明!”

“呵,無憑無據麽。”韓峥輕哂。

顏喬喬的目光掠過公良瑾微蹙的眉,掠過三層樓上那群縮頭縮腦的鹌鹑,掠過滿身華貴香薰的韓峥。

“我不會錯認,絕不會。”她緩緩笑開,一字一頓:“因為,你有狐臭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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