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揣摩君心

公良瑾抵達江府時,大理寺與玄機處已将江府上下每一根雜草都勘驗得清楚明白。

城中慣用燈籠,江府也不例外。

大的、小的、圓的、方的,每一盞燈上都濺了血。光線透過斑駁血痕,陰陰森森、影影綽綽晃照着遍地屍身,仿佛随時會詐屍而起。

破釜沉舟二人守在公良瑾身側,護着他踏過一地血泊。

山水照壁之後,處處是兇案現場。

受害者神色驚怖苦痛,死狀猙獰凄慘。死因是一道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密密麻麻遍布全身,似惡鬼殺人。

現場還未清理,夜風每每拂動燈籠,便有粘膩熏人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

在這裏待上片刻,肺部猶如溺水一般。

越過垂花門,公良瑾轉過一張淡若春風的臉:“西梁邪道。”

破釜與沉舟沒料到他會突然轉頭,雙雙一驚,忙不疊摘下塞住鼻孔的香蠟,裝模作樣摸着鼻尖,“殿下英明。”

西梁位于大夏西面,接壤鎮西王韓氏一族駐守的大西州。環伺大夏的幾個異國中,神嘯殘暴,南越擅毒,西梁則是邪詭。西梁人信奉血煞邪神,喜活祭。

邪宗犯案,現場總是特別血腥恐怖。

“咳,咳。”方臉侍衛破釜清了清被血腥糊住的嗓子眼,摁刀道,“邪道宗師不好對付,嚯!沉舟,給我打起精神來!”

沉舟:“……”

公良瑾長眉微挑,道:“破釜認為兇手就在此地麽。來,說出你的想法。”

破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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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什麽?他認為什麽?什麽想法?他自己怎麽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想法?

瞪眼僵住的模樣,活像一只巨型方臉貓頭鷹。

沉舟默默移開半步,假裝不認識這個人。

憋了一會兒,方臉貓頭鷹醍醐灌頂:“玄機處的狗鼻子沒聞到院子外面有兇手蹤跡,那不就是說兇手還在院子裏頭嘛,這麽簡單——沉舟你該反省一下自己為什麽就想不到。”

沉舟:“……滾!”

吵鬧歸吵鬧,二人已悄然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淩厲目光交錯着掃視前方道路。

玄機處的修士們仍在繼續勘察。

時而便有黑衣修士掠到面前,向公良瑾拱手禀報查驗進程。花園、池塘、地庫,處處翻得底朝天,尋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一無所獲。

公良瑾淡聲應着,穿過幾處堂屋和回廊,來到江芙蘭居住的槿心苑。

庭院駐守着大理寺與玄機處的人,廂房裏的屍身已搬到廊下,蒙上白布。

院子內外燈火通明。

一名青袍官員上前禀報:“禀殿下,槿心苑內外皆有血邪之氣。院中一共有十七具屍身,其中三人是江小姐的貼身丫鬟,就死在卧房。江小姐藏身衣櫃逃過一劫,人無礙,但受驚過度。玄機處的大人已确認過,此人确是江小姐無疑。”

“辛苦。”公良瑾淡淡點頭,越過官員身側。

院中種了青槿樹。

此樹不開花,大葉、味苦,栽在閨房外顯得過于老氣。

青槿樹下種滿粉和紫的木槿花。

匾額提有“槿心”二字。

七年前,江芙蘭乘坐的馬車意外驚了馬,幸好遇到公良瑾出行,被他随手救下。在那之後,江家小姐便有了心事,日常穿的、住的、用的,都要與“槿”相關。

京中閨秀都能猜到她心中惦記着誰。

公良瑾帶着破釜沉舟二人,輕輕推門,走進江芙蘭的閨房。

地面、牆壁、屏風、桌榻都濺到了血串,嬌小的女孩瑟縮在拔步床裏側,身上穿着淺粉色的羅紗,紗下用銀線暗繡着一朵朵木槿。烏發盤成仙雲髻,鬓側散下幾縷,襯着一張巴掌大的蒼白小臉,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公良瑾停在屏風前,溫聲道:“江小姐,有何冤屈,只管與我說。”

破釜忍不住悄悄打量了殿下一眼。

江小姐看上去着實可憐,然而殿下臉上并沒有憐香惜玉的表情,溫和卻疏離,客客氣氣、公事公辦,連一句“不要害怕”的安撫都沒有。

反倒是那個跳蓮池的顏喬喬,哭得那麽假,居然混到了殿下的外氅和安慰。

這是為什麽呢……破釜認真琢磨了一下,再一次醍醐灌頂——殿下一定認為江芙蘭有問題!

破釜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會揣摩君心了,回頭得讓沉舟也學學。

他摁住刀柄,淩厲視線掃向拔步床。

床榻上的江芙蘭聽到公良瑾的聲音,雙眼立刻熠熠發光。

“殿下——”

她哀婉地呼喚他,手腳并用爬下床榻,鞋也不穿便飛撲過來,一雙細白胳膊徑直摟向公良瑾的腰。

沉舟踏前一步,将人攔下。

“殿下!”江芙蘭被擋在三尺外,眼眶瞬間又紅了幾分,哀泣道,“我好害怕,好難過……殿下,在這個世上,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我、我只信您一人。”

“你放心。”公良瑾道,“我必将兇徒繩之于法。你若是知曉些什麽,還請如實道來。”

嗓音清正溫和,讓人由衷地感到信任。

沉舟扶住柔弱無力的江芙蘭,指尖不動聲色搭上她的腕脈,周身隐隐湧動起玄妙的靈力潮。

沉舟的道意很特別。

幼時,她總是不言不語,癡癡對着某一處發怔。無論風花雪月還是蛇蟲鼠蟻,都會讓她傻笑一整天。

父母以為她腦子有疾,狠心将她抛棄。

同為流浪兒的破釜撿到了她,帶着她住在破廟,每日多替她覓一份食。

後來,破釜抱着把豁口的破刀片感悟了刀鋒道意,他這個人腦子不行,嘴巴還損,在他三天兩頭的炫耀刺激下,沉舟也忽然頓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道意。

她天然癡迷于衆生,對萬物有情,悟的是多情道。

如今沉舟已是多情道宗師,全力施為時,可與對方共情,感應對方當下心境。

此刻,便是動用自身能力共情江芙蘭,探查她是否有異。

一息之後,沉舟面色古怪,平複了周身靈力。

接到公良瑾淡淡投來的視線,沉舟不禁眼皮一跳,火燒火燎般挪開目光,輕輕搖了下頭,表示江芙蘭無害。

——江芙蘭心中并無惡念,只有滿腔熾烈如火的愛意。她愛極了公良瑾,想把一切都給他。

與她共情片刻,沉舟感覺自己變得奇奇怪怪,再也無法直視殿下。

順便也把江芙蘭擋得更遠了些。

江芙蘭雙眸蘊着淚,哀哀盯住公良瑾,一心想要往前擠:“我、我只信殿下……讓他們都出去,我單獨告訴殿下好不好?”

公良瑾不為所動,淡聲反問:“你藏在院中,如何知道親人俱已遇害?”

無論大理寺或是玄機處,都不可能貿然對受驚過度的幸存者說這種事。而江芙蘭身上幹幹淨淨,顯然不是從別處逃回來的。

聞言,江芙蘭身軀微震,抽噎頓歇。

對視片刻,公良瑾目光漸沉,染上冷意。

江芙蘭被他看得心慌,不敢再瞞,咬着唇,磕磕絆絆地開口:“是月老娘娘告訴我的。娘娘說,我家中将有大難,只有我一個人能逃脫。娘娘還說,天無絕人之路,度過命中的大劫之後,我會否極泰來,與殿、殿下,終成眷屬……我告訴過父親和母親,可是誰也不信我,直到今日、今日……殿下,我家真的出事了,您看我們、我們……”

她暈紅了臉頰,垂下腦袋,露出一截雪白後頸。

“荒唐!”破釜忍不住嘀咕出聲。

公良瑾倒是面無異色,只溫聲問道:“誰是月老娘娘?”

即便不是真兇,必定也是同謀。

江芙蘭咬了咬唇,擡頭道:“殿下不信是不是?是覺得荒誕,還是不願相信您與我有命定姻緣?”

破釜無語望天。

這都什麽時候了,她居然還在糾結這個?

江芙蘭擡手指向窗外:“就是東郊五裏外的月老祠中的娘娘。娘娘的神像顯靈,開口告訴我天機。殿下若不信,便與我一道前往月老祠,看月老娘娘如何說。如今我家破人亡,殿下已是我活下去的最後念想,倘若殿下不要這命定姻緣,那便是逼我去死了。”

說着說着又哭了起來。

“如此。”公良瑾淡聲道,“清晨風寒,你換一身衣裳,我同你去一趟月老祠。”

江芙蘭驀地擡眸:“真的?”

“嗯。”

公良瑾垂眸,率兩位屬下退出廂房。

玄機處的十數位宗師與大理寺的偵查官們先一步前往月老祠,翻來覆去将那座小廟查了個底朝天。

遺憾的是,依舊沒有太大的收獲。

神像就是一只略有些脫漆的泥胎,并無神通跡象。

月老祠中唯一的異常,是神像手中的姻緣紅線上殘留有極淡的血邪之氣,但已有些日子了,邪氣淡到忽略不計,不存在傷人的可能。

消息傳回,公良瑾并不意外。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停在月老祠門前。

“以往只有我獨自在裏面時,月老娘娘才會顯靈。”江芙蘭咬唇望向公良瑾,“殿下您看……”

公良瑾颔首:“破釜、沉舟,你們留下。”

“是。”

二人目送公良瑾與江芙蘭踏入那間占地不過幾丈的小廟,雙雙皺起眉,思忖不透。

哪裏都沒問題的話……那兇手呢?

二人對視一眼,将目光從祠中收回。

月老祠中懸着紅線、月牌,慈眉善目的月老娘娘端坐香案上方,手持姻緣薄,笑看進入祠中的男女。

江芙蘭的臉頰浮起酡紅,眼神癡迷,不覺咬破了下唇。

“殿下……您知道嗎,從前每次來到這裏,我心中許下的願望,便是此刻——在月老面前,您和我,只有我們倆。您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已經實現了,不是嗎?”

見他一語不發,她怔了下,輕輕苦笑起來,“如果家中沒有出事的話,我此刻不知該有多麽開心。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總不能圓滿。殿下,我只有您了,倘若月老娘娘開口,您便娶我可好?”

公良瑾靜靜注視着上方的泥胎,淡聲問:“你可曾看見兇手?”

“兇手啊……”江芙蘭輕輕縮起肩,“殿下,我很害怕。您能不能抱我一下,就一下,那樣,我就有勇氣告訴您。”

她的模樣楚楚可憐,咬破的唇上染着血珠,顯出幾分凄豔。

然而公良瑾并無上前之意。

江芙蘭眸中盛滿了淚:“殿下,我今日家破人亡,你竟連抱我一下都不行嗎?”

“男女有別。”公良瑾退開一步。

月老祠很小,江芙蘭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站在門口的破釜沉舟耳中。

破釜把眉頭擰了又擰,下定決心:“不然我替殿下抱?好歹把兇手問出來啊。”

沉舟:“……”

正要嘲諷他幾句,忽然見一道塵煙飛速逼近,伴着馬蹄聲,晃眼便直直沖了過來。

“顏喬喬?不好!”

破釜疾疾掠出,迎向馬匹,替顏喬喬擋下四面八方襲來的劍氣——玄機處的修士埋伏在月老祠周圍,就等兇手現身。顏喬喬此刻出現,修士們自然要出手。

“你來做什麽?”他驚奇地問。

顏喬喬半伏在馬背上,跑了一路,心中焦灼至極:“殿下與江芙蘭單獨在廟裏?!”

只見方臉侍衛一個激靈,脫口解釋道:“殿下沒抱!”

顏喬喬:“……”

她并不知道殿下遇襲的細節,只知道江芙蘭有大問題!

眼見奔馬就要沖到廟前,顏喬喬只來得及叮囑一聲:“準備接應殿下。”

話音未落,她已單手拽着缰繩跳下馬背,踉跄幾步撲進了月老祠。

萬幸,少皇殿下還未出事。

只不過,他與江芙蘭的距離實在太近,近到她只要上前一步便能取他性命。

若是貿然道破,對方必定直接出手。

公良瑾與江芙蘭一起望了過來。

“……”

顏喬喬急中生智,傷心欲絕地大喊:“你怎麽可以和別人幽會!”

江芙蘭果然怔住。

趁她愣神之際,顏喬喬沖到二人之間,擡手便把公良瑾往外推。

她大口喘着氣,心髒快要跳出胸腔,擡眸,疾疾沖着他使眼色示意。

不料,竟撞入一雙染上笑意的清澈黑眸。

薄唇輕啓,他溫聲道:“別誤會。”

顏喬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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