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之過錯

月老祠已成廢墟。

廟門外孤零零剩一株相思樹,滿樹紅繩結在春風中搖搖晃晃。

顏喬喬牽馬站在樹下,看着官兵給江芙蘭屍身蒙上白布,運往京中。

衣擺露出一角,繡着木槿花。

少年慕艾,思戀一位明月般的君子,悄悄用着與他相關之物,偷偷向神仙許下心願,本是世間最美好的事情。

顏喬喬輕聲嘆息,對西梁邪人的痛惡更深一層。

她記得,前世這段日子,自己雖然過得渾渾噩噩,卻也知道這場波及整個大夏的血腥風暴——大量廟宇祭祠都查出了附着邪血的神像,或是已被附身操縱之人。

幸好朝廷雷厲風行應對得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嗯?”

顏喬喬怔怔望向那道踏上馬車的身影。

原來是少皇殿下慧目如炬,第一時間看穿了大邪宗的陰謀,在遇襲當下便部署清查,消彌了無數隐藏的禍端。

他竟是這樣一個強大果斷的人啊。

顏喬喬的胸口湧起了複雜難言的情緒,唇角不自覺地揚起,眼睛裏卻落下滾燙的熱淚。

‘殿下,我會竭盡所能守護你、守護我們大夏的百姓江山!’

她握緊缰繩,心口沸騰着愛國熱浪。

一名醫道宗師在車廂中替少皇看診,聲音斷續飄出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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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的外傷倒是不足為慮,只是經脈也染到了邪毒,恐怕需要一段時日來逐漸肅清。”

公良瑾問:“我體內靈力泛黑卻無大礙,也是邪毒的緣故?肅清之後可否複原?”

醫宗遲疑了一會兒,謹慎地回道:“此前從未有過邪道大宗師,臣也不敢把話說太滿。殿下回到昆山院,可讓蓮藥臺的夫子們聯合診斷。臣拟一個藥方,回頭請夫子們也看一看。”

“辛苦。”

“那,臣便告退了,殿下定要好生休養,切莫過度勞神。”

顏喬喬打馬跟在車廂邊上,心中憂慮不已。

事關儲君,許多消息都是絕密,她并不知道前世少皇在月老祠究竟傷得有多重,只知道當他現身空城主持大局時,身體已是油盡燈枯。

會不會是因為邪毒的緣故?

正憂心時,聽到車廂中傳出沉舟的疑惑:“殿下究竟是如何看穿始末?”

“嗐!”破釜發出極不贊同的聲音,“就這點事也值得叨擾殿下?問我不就完了!”

沉舟幹笑兩聲:“你?”

公良瑾聲線淡淡,隐約帶着點笑意:“說來聽聽。”

“是!”破釜聲音洪亮,顯然是挺直了腰板,“滿門就活了一個江芙蘭,兇手又沒離開院子,不是她,還能是誰?倒是要能找出另外一個嫌疑人來啊?”

顏喬喬側耳聽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說得好有道理。

破釜繼續說道:“她吵着嚷着要來月老祠找神像,到了月老祠,嚯,指甲說長就長,這不就證明神像有問題?這麽簡單的推理你竟然想不到?沉舟啊,你可多長點心吧。”

最後一句叫他說得抑揚頓挫、語重心長。

沉舟氣樂了:“你這就是馬後炮!明明是殿下揭穿她,她這才長了指甲!”

一向沉穩的女官不覺就被帶偏,将血邪發作說成了長指甲。

破釜噎了下,回道:“說不定殿下就只是詐她一詐,是吧殿下?”

公良瑾輕輕笑了兩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過了片刻,他說道:“倒不如去問顏小姐,她比我更要篤定些。”

突然被點名的顏喬喬:“……”

這可讓她怎麽編?

車簾掀開一小片,探出破釜沉舟兩雙眼。

“顏小姐,”沉舟求知若渴,“你遠在昆山院,是如何得知江芙蘭有問題?”

顏喬喬:“……”

急中生智,想到一個拖延之策。

“是這樣的,”顏喬喬裝模作樣,“我大哥他有一個朋友……”

“哦?”沉舟好奇地睜大眼睛。

萬事開頭難,編出開頭,顏喬喬心中立刻沒了障礙。

她輕咳一聲,硬着頭皮繼續說道:“這位朋友身份神秘,能力卓然,與我大哥只用書信聯絡往來。此前,他提點我大哥許多事,都讓我大哥受益匪淺,直呼內行。今次,也是因為這位朋友事先提醒過,我才想到江芙蘭很可能有問題。”

“竟有如此能人?”沉舟奇道。

顏喬喬道:“這位朋友與大哥相識數年,是一位運籌帷幄、慧語如珠的不世之才,并且品性高潔,令人萬分景仰。我回頭讓大哥去信,問一問他是如何得知血邪之事,他願解惑那是極好,但他若不願說,也是萬萬不能勉強。”

與夫子鬥智鬥勇多年,顏喬喬深谙“拖”字一訣的真谛,此刻用起來可謂得心應手。

“如此……”沉舟點頭感慨。

正說話時,忽然看到前方黃塵滾滾,一隊昆山院執事打馬而來。

顏喬喬擡眸一看,又是老熟人。

晃眼,秦執事便來到了近前。

“好你個顏喬喬!”他勒住馬,執鞭指了過來,“逃學、搶馬,還有什麽事你不敢幹?!我看你是殺人放火指日可待!怎麽,昨日悟了道意,今日你便要上天了?記你一大過,你可有話說!”

聽到記過,顏喬喬的心跳忽然錯亂了一拍。

昆山院的學子只要被記上三次大過,便會開除學籍。

顏喬喬雖然總愛跟夫子對着幹,但她卻從不犯違紀的大錯——既然知道有個姓秦的盯着她,自然萬分小心。

然而前世她最終還是被他坑了一回。

他暗地裏添油加醋,為她杜撰了許多小過錯,譬如遲到總次數超過一百、在堂上睡覺次數超過一百……林林總總,判她德業不合格,偷偷給她記了兩次大過。

在韓峥即将離開昆山院時,秦執事拿着顏喬喬毆打林天罡的證據找上門來,勸她自己退學——反正在學院打人的事一經查實,她便有三次大過在身。

倘若真被開除,家中老父親的臉可是要丢遍天南海北。顏喬喬本也無心學業,更沒有心力與小人扯皮糾纏,幹脆便休學嫁人去了。

如今想來,秦執事的刻意針對似乎來得有些蹊跷。

念頭一晃而過,顏喬喬心知絕不能被記上大過。

她瞥了一眼身旁平平無奇的馬車,頗有心機地開口:“秦執事,我今日違反院規,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我必須去見一個重要的人。”

秦執事當即大笑:“逃學私會奸夫你還有理了你!”

顏喬喬:“……”

不得不說,秦執事的毫無底線還是超出了顏喬喬的預料。

她知道秦執事會說些不好聽的話得罪殿下,卻沒想到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此人竟能大言不慚地污她清白。

咳,順便亵渎了殿下。

果然,車廂中破釜沉舟坐不住了。

車簾一掀,二人正要冷聲怒斥,便見廣袖微晃,芝蘭玉樹的君子踏出車廂。

“秦執事。”公良瑾神色平淡,“顏小姐今日違反院規之事,因我而起。”

秦執事僵在馬背上,臉色變了又變。

傻了一會兒,連滾帶爬翻下馬,一個長揖險些腦門及地。

“見過少皇殿下……”

公良瑾微笑道:“顏小姐奔襲數百裏,不顧自身安危替我擋下邪道宗師,助我揭穿對方陰謀,居功至偉。倘若不是顏小姐及時趕到,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聞言,顏喬喬不禁熱淚盈眶,連連點頭——蒼天可鑒,事實正是如此啊!

公良瑾瞥她一眼,然後望向秦執事:“若非要記過,便記瑾之過。”

“不能、不能!”秦執事冷汗涔涔,語不成調,“是我心急沒問清楚,是我糊塗。”

三言兩語打發了秦執事,公良瑾并未急于返回車中,而是将視線投向顏喬喬。

她眨了眨眼,沖他揚起笑臉。

也許是因為受傷的緣故,他的黑眸不似往日清冷,而是泛着懶倦。

他的嗓音啞了些,悠悠緩緩道:“旁人聽聽便罷了,你點什麽頭。”

顏喬喬:“……”

他轉身離去,留她兩面車簾。

回到昆山,顏喬喬裝了滿腹飄忽的心事,迷迷糊糊跟在公良瑾身後走到清涼臺。

清秀小書童守在院門口,見着公良瑾,愁眉苦臉地上前禀道:“殿下,院長遣人來過。”

公良瑾颔首:“知道了。”

書童欲言又止:“……他說來取自省書,我不信,與他口角幾句。後來在書桌上翻到自省書三字,他便帶走了。”

公良瑾腳步微頓,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顏喬喬一眼。

她正在神游。

公良瑾垂眸暗忖。

罷了,就憑她那個懶怠的性子,必定是尋個範本謄抄三千字應付了事。

“無妨。”公良瑾輕輕點頭,越過書童步入長廊。

書童舒着氣退下。

進入正殿,公良瑾忽然停下腳步,顏喬喬差點撞到他的背上。

“殿下……”

昨夜一宿未睡,又經歷了那番緊張奔襲,此刻整個人如在夢中。

她怎麽跟着殿下走到清涼臺了?

“我這就……”

他點頭:“外面風涼,你可以在內殿煎藥。破釜,将東西搬過去。”

破釜:“是!”

顏喬喬:“……是。”

她跟在公良瑾身後走進他居住的正殿。

殿中靜得只有腳步和心跳。

走進內殿,還未來得及四下張望,便聽到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吼自殿門方向傳來。

“少皇瑾你給我出來!”

公良瑾神色微滞,道:“老師尋我。”

顏喬喬點頭,目送他離開內殿。

就在他将将踏過垂幔之時,暴躁的腳步聲已奔到近前。

“老師。”

“少皇瑾,出息了啊!”老頭子的聲音陰陽怪氣之極,刷一聲抖出長長的紙帛,“你這封自省書寫得好,寫得妙啊!”

顏喬喬不禁屏住了呼吸。

自省書?什麽自省書?殿下這樣的谪仙人,寫什麽自省書?

老頭子放大了嗓門,拖氣拖氣念道:“自——省——書。吾之過,罄竹難書,皆列如下——”

公良瑾保持微笑。

老頭子吹了吹胡須:“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明月之皎皎,似清泉之淙淙……”

公良瑾:“……”她是從第二行開始離題千裏的?

顏喬喬:“……”院長在念的東西仿佛十分耳熟?

“呵!呵!”老頭子幹笑,挑了一段繼續念道,“身姿如竹,挺拔如松,實乃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棟梁。揮斥方遒,掌萬裏之師;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機……”

又雲:“金玉滿堂,富有四海,權傾天下,保永固之江山……”

公良瑾:“……”

顏喬喬:“……”

老頭子呵呵直笑,怪聲怪氣:“你的錯,錯在生得高;你的錯,錯在長得好;你的錯,錯在天資卓絕;你的錯,錯在家世無雙!真真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

公良瑾:“……”

顏喬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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