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面如離霜
山風刮過勤業臺一排排棺式黑木樓,送來冽冽寒峭。
此情此景,當真是極應顏喬喬心境。
她仰天長嘆一聲,悲壯地卷起手中紙帛,拖着沉重腳步回到赤雲臺。
身軀往床榻上一扔,她放空雙目,迷惘地望着床帳。
話本裏重生是複仇,她卻是歸來欠債——不到十二時辰,她已負債累累,滿心滄桑。
不幸中的萬幸是,少皇殿下沒有用另外那張字帖給院長回複。
她隐約記得,那張字帖抄的是《太上清玄大妙菩提先師答諸天十方金剛信者一百零八問之第九十六問:炁者道之本真也無淨無不淨不垢亦無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呼……”
謝天謝地不是它。這麽想着,心情立刻便愉悅起來,畢竟兩害相權取其輕——但凡有一點安慰自己的餘地,顏喬喬總能沒心沒肺瞎樂呵。
而且明日逢五,無課,她可以一整日安心待在赤雲臺抄書。
顏喬喬把心緒放空,神思悠悠,眼皮垂落,漸漸潛入迷夢。
——她夢到了前世的事情。
前世這一日,她渾渾噩噩,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
快入夜時,韓峥敲開了她的庭院門。
他帶着一副藥過來,進入院中之後,很謹慎地與她保持着近一丈距離,低眉溫聲安撫她。
他說他在蓮藥臺盜了份病案,寫上她的名字,替她向徐夫子告過風寒病假,讓她無需擔心今日缺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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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風塵,鬓角汗濕。之所以此刻才出現,是因為他在傍晚時分悄悄下山趕去城中,尋了間口碑最好的藥堂,抓來一副避子湯——他極願娶她,但他猜測她必定不願奉子成婚。
問過她的意思後,他便蹲坐在廊下給她熬藥湯。
狂傲強勢的青年縮在小小的四方凳上,倒顯出幾分讨好可憐。
遞上藥碗時,韓峥變戲法一樣掏出城中買回的蜜餞、玫瑰糖,還有她素來最喜歡的玉堇膏,供她服苦藥之後潤一潤甜。
他笑着說道:“你這口味也是怪得很。又苦又涼的玉堇膏,不曾見哪個女子愛吃它。”
夢中的顏喬喬怔了很久。
她把手指落在那份清涼苦澀的玉膏上,輕撫片刻,用沙啞虛弱的聲音平靜地告訴他,“今後,再不吃了。”
一滴淚水劃過她緩緩揚起的唇角。
“再不吃了。再也,不吃了。”她重複。
手指一松,玉堇膏落回桌面,跌翻了盒蓋。
後來,她再沒有吃過玉堇膏。
她感覺到周身空氣越來越稀薄,胸口仿佛揣了一只極酸澀的青梅,一縷一縷滲出汁來。
很難過。
澀意越來越濃,濃到令她哽咽出聲,驚醒了夢中人。
顏喬喬長吸一口氣,驀地坐起身。
心間一片悵惘,淚水滑過酸漲的兩腮,唇齒澀極,怔怔無言。
夜色如水般沁涼。
顏喬喬的神智一絲絲清明,夢境褪色,變成了一觸即散的灰白殘香屑。
憂思愁緒迅速消淡。
她探身抓過一條絲帕,擦掉眼淚,擤了鼻子。
搖搖頭,既清醒又茫然。
不就是夢見個避子湯嗎?她眨着眼睛,被自己夢中的矯情驚呆了——就這?
韓峥後來可是請她喝了一輩子湯呢。
就這,也值得涕淚滿襟?
她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糊成一團的濕絲帕。
怔了片刻,天靈蓋上忽然落下一道驚雷。
她想起,昨日觀水臺上兵荒馬亂時,少皇曾借過她一條絲帕,她擦過之後,似乎就……就……就随手還給他了。
“!!”
顏喬喬“啪”一聲捂住了臉,心髒揪成一團亂麻花。
前世,她與殿下從無交集,好賴還能保住“一個平平無奇陌生美人”的好印象。今生,她已經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在殿下眼裏是個什麽模樣——她在殿下面前究竟還有多少驚喜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罷,罷罷。
何以解憂,唯有抄書。
因為平日不怎麽做課業的緣故,顏喬喬的書室中堆滿了空白的紙帛,她抽出一沓,捧到書案上,沾墨開始臨摹。
“知”
不知為何,這個字竟越看越像一張清雅的白絲帕。
顏喬喬:“……”
朝陽初起時,赤霞株的枝頭花堪稱盛景繁華。
團團疊疊的紅雲鑲上金邊,花瓣清透,似一張張赤紅的玉質蟬翼,投向院中的光影染上緋紅,幻若仙境。
顏喬喬無心欣賞,落筆如飛。
她要先抄完一萬遍“知”,再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自幼時起,她做事便是習慣先揀着容易的做,把困難都留到後頭——說不定遇到個什麽意外,難的也就不用做了——再準确一點說,只要她捱得夠久,爹爹或者大哥總會看不過眼,順手幫她把問題給解決掉。
如今回憶當年,着實十分汗顏。
赤霞株的花影一寸一寸移過庭院,顏喬喬盤膝坐在矮案面前,看着身側漸漸疊高的紙帛,心中成就感滿滿。
沒五千也該有三千了吧?
“叮鈴鈴~”
屋檐下風鈴晃蕩,一道女聲飄出來,“開門是我,蔣七八。”
顏喬喬将筆擱入筆架,起身,穿過庭院,将人堵在門口。
“我很忙,長話短說。”絹花姐妹之間向來無需客套。
蔣七八面露古怪,啧道:“你就這麽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顏喬喬:“?”
“道法課你也敢缺?”蔣七八陰陽怪氣道,“我敬你是條壯士。”
顏喬喬:“?”
道什麽法,法什麽課,什麽法課?
見她一頭霧水,蔣七八不禁挑高了眉梢:“不會吧不會吧,你不會以為逢五都是休假吧?”
“難道不是嗎?”顏喬喬震驚失措,懷疑人生。
“呵!呵!”蔣七八由衷贊嘆,“你是真的心很大。怎麽,你以為躺着睡大覺修為它自己就噌噌往上漲?”
顏喬喬恍然大悟——逢五,是領悟了道意的優秀學生們精進的課堂,只有墊底的菜雞可以休假。
在昆山院待了這麽多年,突然發現它竟還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不然我下次再去?”顏喬喬扶額,“蘊靈臺的夫子應當不知道我頓悟的事吧。”
蔣七八微笑:“你猜猜昨夜碧心臺的蓮池裏下了多少餃子,再猜猜你的事跡是否已經如雷貫耳?”
“……”
出門之前,顏喬喬特意繞回書室點了一遍自己臨摹的紙張,算算自己還需要多少時辰。
“499、500、501……沒、沒了?”
心喪若死,莫過于此。
途經清涼臺,顏喬喬在遠處掃過一眼,見樓閣空空。
殿下逢三、七日便會在小亭中撫琴。
前日,是她最後一次見他出現在那裏——當然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哎哎你知道嘛,”蔣七八踮腳眺望清涼臺大殿,擡手臂拱了拱顏喬喬,神秘道,“昨日傍晚,秦妙有死皮賴臉跟着蓮藥臺的夫子,想要混進大公子寝殿,你猜怎麽着?”
顏喬喬倏地回神:“嗯?怎麽着?”
“扔出來了!”蔣七八幸災樂禍,“大公子客客氣氣,說抱歉,家法嚴,不便接待。”
顏喬喬噗地笑出聲。
“除夫子之外,清涼臺可從未進過外客,姓秦的當真是想上天想瘋了心!”說完昨日的八卦,蔣七八擠眉弄眼地笑,“哎哎,院長昨日找你究竟何事?不會真是紅袖添香吧?”
一提這個,顏喬喬立刻就癟了。
“不,是給我上香。”
“……”
到了蘊靈臺,顏喬喬一眼就看到自己最不想見的人。
韓峥腰間懸系着黑色束帶,反手背劍,站在入口處四尺高的木臺上。
“遲到的,過來。”韓峥冷聲道。
蔣七八瞳仁震顫:“今日是韓師兄做學風糾察!他最嚴厲,你還得罪過他!”
顏喬喬有些心不在焉:“……那怎麽辦。”
蔣七八淡定安撫:“不是多大的事兒,你老實在這兒站着,我過去與他說,你別出聲,千萬別出聲哈!”
顏喬喬忍不住認真看了她一眼。
沒想到,絹花姐妹竟然如此仗義。前世的她,當真是錯過了太多溫情。
只見蔣七八跑到木臺下,揚起一張正氣凜然的臉,沖韓峥道:“韓師兄,您聽我說,都是因為顏師妹不把道法課放在心上,磨磨蹭蹭拖拖拉拉,我這一路為了教育她,才會遲到的。既然您在這兒,那我就把她交給您了,您一定要好好糾正她的不良行為!”
顏喬喬:“……?”終究是錯付了。
韓峥似笑非笑瞥顏喬喬一眼,揮手給蔣七八放行。
白潤美人扮個鬼臉,一溜煙跑沒了影。
“過來吧。”韓峥神色冷肅,仰首望着前方,“今日便跟在我身後,學規矩。”
顏喬喬懶散偏着頭,看了他一會兒,道:“可是韓師兄,我今日是過來告假的——告假沒有遲到一說吧?”
“不允。”他冷冷吐字。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天真無辜地問:“韓師兄你看着我,難道一點兒都不覺得心軟嗎?”
韓峥明顯怔了下,狐疑地皺眉望向她。
烏潤蓬松的黑發襯着一張玉雪般的臉,眼眸明亮漆黑,菱唇嬌俏動人。便是穿着制式白袍,周身無一點妝飾,亦是一副美色弑人的禍水容顏。
美人計?
韓峥喉結微動,神色冷淡道,“不覺。”
“哦?”顏喬喬偏頭,眸中滲出幾絲若有似無的嬌媚,“韓師兄再仔細看看?難道你就不覺得我的面相很親近很熟悉,仿佛與你有宿命牽連?”
韓峥瞳仁微震,嗓音發幹:“說什麽呢?”
顏喬喬微微挑眉,再逼一步:“仿佛遺憾錯過了些什麽,你我本該是……”
她彎着單純的笑眼,用鴉長的眼睫掩住眸中翻湧的暗潮,盯緊韓峥,不錯過任何一個最細微的表情。
此時的韓峥仍有些青澀,面色很快就不太繃得住,雙耳也泛起了紅熱。
倘若忽略之前那些龃龉,嬌俏柔美的女子與英俊高大的男子站在一處,當真是風景如畫。
韓峥渾身不自在,刻意沉下臉:“本該是什麽?”
顏喬喬盯了他片刻,笑開:“母子。”
“……”
韓峥被她氣得低低呵了一聲,染上暈紅的雙耳褪成屍白。
她靜靜觀察他。
經年鬥法,她對韓峥可謂了若指掌,試探結果一目了然——韓峥此刻應該還未邂逅“白月光”。
所以……那個和她長相肖似的女子,究竟是何時出現的呢?
難道在她之後?
顏喬喬思忖片刻,壓下心頭疑惑,又道:“我今日真有很重要的事,韓師兄也不許我告假麽?确定?真的确定?事情做不完,韓師兄你要負責哦。”
韓峥垂目,躍下木臺。
“跟上。”他徑自負手向前走,“蘊靈臺分四個大域,十二個小域,巡邏線路自西往東,先後經過戰域、輔域……”
他用實際行動強勢拒絕她的告假。
罷罷罷。
既然有人替她背鍋,顏喬喬當即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跟着他走進臺地。
穿過山石夾道,視野陡然開闊!
前方的臺地如同一扇巨階,以白石為底、黑石為牆,圈出一處處玄妙的八卦形修煉區域,互不幹擾。
學生們手執兵器,或靜、或舞。
淡若雲煙的金紫霧氣籠罩整個臺地,這裏便是大夏國靈氣最為濃郁之處,也是數千年前最後一位聖者飛升之處。
修仁君之道,終得道飛升的公良氏先祖。
韓峥邊走邊道:“以刀、劍、戟……為道意者,只需心無雜念,人與兵刃合一共鳴,激發道意,便能吸引天地之間游蕩的靈氣聚到身旁。愈是專注,愈容易将靈氣采納入體。”
途中,韓峥随口點撥了幾個學生,收獲一片感激贊嘆。
顏喬喬面無表情地跟着他穿過這一片刀光劍影的區域。
兩域之間有靜谧的青石徑相連。
走到無人處,韓峥側身,居高臨下斜睨着她的眼睛,語氣微帶譏諷:“顏師妹前日竟是将我錯認成那一位。”
顏喬喬瞳仁微縮。
此刻離事發已有一日半,韓峥自然已經知道她口出狂言、呵斥殿下無禮之事。
旁人身在局外感觸并不分明,不會把兩件不相幹的事情往一塊兒想,但韓峥不同,他與她那般近距離交鋒,不會忽略其間種種微妙。恐怕在得知她曾喊出“少皇殿下”的那一霎,他便醍醐灌頂。
“不敢承認麽。”韓峥慢條斯理地勾起冷酷的笑容,“你自是不敢。那位倘若知道一個諸侯女竟對他起心動念,怕是要向金殿請旨,為顏師妹賜婚遠嫁罷!”
顏喬喬閉了閉眸,面如離霜:“忠君愛國,為臣之本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唯死以效君耳。”
韓峥:“……呵,自己騙自己有意思嗎。身為同門,好心奉勸一句,趁早收心,莫要弄到顏面掃地、無可收場!你可知道那位有多重規矩,便是公論的不二人選秦妙有,亦不能僭越分毫!至于你……”
“我?”顏喬喬眯了眯雙眸,正待反唇相譏,忽見一道魁梧身軀疾奔而來。
倏而便到了面前。
破釜?
“害我好找!”破釜瞪着顏喬喬,不滿道,“殿下等你多時,你怎還在這裏晃蕩,是想要了殿下的命?!”
顏喬喬:“???”
韓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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