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赤紅之母
“有。”
清冷微沉的嗓音氣定神閑地拂過耳畔之際,顏喬喬聞到了清幽、寒冽,仿佛帶着細碎冰屑感的男子氣息。
有那麽一瞬間,她感覺到了骨軟、心慌。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偏頭看去——公良瑾已一步踱出,與她錯身而過。
“開匣。”他淡聲下令。
破釜拱手:“是!”
只見這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踏步上前,躬身看向那密匣外頭的梅花鎖印,左右端詳片刻,揚起四根手指,靈巧無比地戳在梅花鑰匙上,左旋旋、右轉轉,動作像翻花蝴蝶一般。
鎖芯中不住地傳出清脆的“咔咔”聲。
百忙之中,破釜不忘順嘴交待沉舟一句:“半刻鐘,放好風!”
顏喬喬被這一系列流暢的操作驚呆:“……?”
容她說句不太禮貌的話,破釜這架勢委實是過分熟練,讓人不得不多想。
沉舟心思敏銳,觀顏喬喬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麽,輕咳一聲,道:“許多年前已金盆洗手。”
顏喬喬:“……”
腦子裏自行補了一句,今日舊業重操。
她擡高雙眉,禮貌地沖沉舟憨笑了幾聲,然後望向前方那道清瘦颀長的身影。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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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再一次觸到他,顏喬喬感覺自己又有一點心慌氣短。
她用足尖蹭了蹭地磚,小步挪到公良瑾側後方,問道:“既然孟安晴有問題,殿下為何還放心讓我大哥那個憨貨與她獨處?”
公良瑾回身,笑嘆:“無事的,你這是關心則亂,其實不必那麽緊張。”
看着他平靜帶笑的黑眸,顏喬喬不自覺放松了一些。
她怔怔點了下頭,心中暗想,無論孟安晴究竟有什麽問題,前世也的确不曾害過顏青。
她知道是自己思慮太重了,真真切切經歷過父兄之死,人已成了驚弓之鳥。
“可大哥他……”她抿住唇,腦海中忽然閃過一絲游魚般的靈光。
公良瑾眸光含笑,淡淡看着她,容她自己想明白。
顏喬喬心中愈加沉靜,思緒漸漸變得清晰——顏青嘴巴讨嫌,但護她也是真的護。
所以……
“大哥,他……”她一點點睜大了眼睛,恍然脫口而出,“他只相信證據,從頭到尾,他壓根就沒信過孟安晴!”
公良瑾但笑不語,由着她自己想。
顏喬喬扶額,嘆息:“殿下說得沒錯,我當真是關心則亂了。倘若大哥當真認為孟安晴無辜,他又怎麽可能徑自帶着孟安晴下山去,留我與一個不知藏哪裏的‘鬼’在山上獨處呢。”
她擡頭看了看眼前這條狹長曲折的通道,嘆息。
“所以大哥故意将人手都留在外面,他就是給孟安晴制造機會,想讓我見見黃河、看看棺材。”
在山道上時,顏青不是還說她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麽。
顏喬喬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且喜且氣。
喜的是大哥不是個真憨貨,氣的是那個剛愎自用的自大狂完全把她當傻子。
她不禁想起從前在青州的時候,每次她養的花草或小動物眼看着要養不活,顏青就會迅速把它們拎走,然後自作聰明地買了相似的回來,騙她說治好了。
其實誰還能看不出來——哪家的兔子養個三五年還是巴掌大?
她悶悶道:“我又不是三歲孩童,誰要他自作主張。我說的話他從來就不當回事,不像殿下,殿下願意耐心傾聽我說話,将我的話放在心上。”
公良瑾微微挑眉:“所以呢?”
“所以顏青只有小聰明,殿下您有大智慧!”顏喬喬狠狠拍上一記馬屁。
公良瑾:“……”
顏喬喬眨了眨眼,納悶又真誠地向他讨教:“殿下,孟安晴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又錯在了何處——是我太過感情用事嗎?我是否該像顏青一樣,只認證據,不理會直覺?”
“你與顏青,都不算錯。”公良瑾道,“若我所料不錯,孟安晴當是離魂症,一體雙魂,一惡一善。與你熟識的是善魂。”
聞言,就連專心致志重操舊業的破釜也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擰過一張四方大臉來:“嚯!那不就是鬼上身!”
沉舟一肘子把他拐回牆壁上去:“閉嘴,幹你的活。”
顏喬喬驚道:“竟有如此離奇之症?”
公良瑾颔首道:“此症罕見,至今仍無定論。明日你随我登門拜訪司空大儒,向他請教。大儒見識廣博,興許知曉解決之道。”
她點頭道:“那,大哥那邊……”
公良瑾唇角微勾,道:“顏青不明所以,必定處心積慮給孟安晴‘制造機會’——錯有錯着,穩那個惡魂再适合不過。”
顏喬喬略略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眼角不禁輕輕跳動。
一個假試探,一個真懵懂。惡魂看着這二人在它眼皮底下雞同鴨講,心中必是充斥着惡意滿滿的嘲弄,樂得看他們笑話。
殿下說得沒有錯,用自作聰明的顏青來穩它,再适合不過。
顏喬喬一點也不同情自家哥哥,反倒覺得有些好笑。
她攥住雙手,臉上一點點露出笑容。
“笑什麽。”他問。
她彎起眼睛:“我笑阿晴是個好人。她是好人,我就高興。”
說着稚氣十足的話,她的面容看起來更嬌憨了些。
公良瑾垂眸失笑。
金屬密匣處傳來極為清越的“咔嚓”聲。
“成了!”破釜拍了拍雙手,得意道,“我可真是寶刀未老,鋒韻猶存!”
沉舟默默移開一步:“……”
這只密匣便是另外那個“孟安晴”租用的,據驿信館的夥計說,租用之後只往裏面放了一次東西,然後再未用到。
藏了什麽呢?
顏喬喬看着精巧的金屬匣門一片片翻開,像花瓣層層綻放。她不禁屏住呼吸,捏住手指,雙眼緊緊盯着匣子,一眨也不眨。
“喀。”
動靜止歇。
伴着極輕巧的金屬嗡鳴,匣中之物緩緩遞出,呈現在壁燈之下。
只見古銅色的板片之上,端端正正放置了一只半透明的白玉瓶。
瓶身圓,瓶口極細,形狀就像一只玉石雕成的蒜。
瓶底氤氲着紅豔豔的細絲線,一縷一縷,凝成了一汪赤紅的濁液。藏在半透明的瓶中,顯得更加詭異。
“這是……”破釜與沉舟面面相觑。
顏喬喬快速上前一步。
她的心髒跳得飛快,猛烈撞擊着胸腔,呼吸變得急促,腦袋裏“嗡嗡”作響。
她微顫着手指,伸向這只半透明的瓶子。
公良瑾廣袖揚起,探手壓住她的腕,探詢地看着她。
顏喬喬定了定神,搖頭表示無事。
他沉吟一瞬,緩緩收回手,示意她繼續。
她拿起了密匣中的瓶子。
手感與記憶之中一般無二,磨砂感,質地稍軟,隐約泛着暖。搖了下瓶身,見那團赤紅細線像活物一般往上攀了攀,越不過圓弧的穹頂,牽着絲回落瓶底。
前世拿到這只瓶子的時候,裏面的赤紅絲線只剩下了薄薄一小層。
“赤紅之母。”顏喬喬輕輕發出氣音,“我曾見過一次,只知道是一種奇毒,具體效用未知。”
因為破釜沉舟就在身側,是以顏喬喬沒提前世的事情。
“确定?”公良瑾問。
她點點頭:“确定。”
他從她手中取走了白玉瓶,示意沉舟謹慎收好,“密閉收容。”
“是!”
顏喬喬神思有些恍惚,怔怔自語:“證據确鑿,全無疑點。”
難怪。
前世父兄并非偏信小人——此事确實是孟安晴所為,只是她自己卻毫不知情,如此,更加百口難辯。
顏喬喬沉吟片刻,道:“孟安晴是個窮光蛋,租不起密匣,更不可能尋得如此奇毒。那惡魂,背後有人。”
這般說着,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那只幕後的黑手,究竟操縱着多少事情?前世種種慘烈,其中多少,與它有着關聯?
因為明日清晨要拜會大儒,公良瑾一行便歇在了京陵城中,住的是一處簡易精致的府邸。
顏喬喬心中裝着事,不知不覺便跟随公良瑾踏進了主屋。
他頓住腳步,回身:“有事要說?”
顏喬喬:“……”
她認認真真行了個禮:“今日之事,多謝殿下。”
默了默,又道:“是我草木皆兵了,一點小事,害您奔波操勞。而且,大半夜敲您的清涼臺大門……”
公良瑾淡笑:“無妨。”
她彎起右膝,悄悄用足尖蹭了蹭地毯,道:“您都知道顏青不會有事,其實不必給我開門,這樣有損您的清名。”
“嗯?”公良瑾将聲線微微拖長,雲淡風輕地笑道,“清名,無妨。若不開門,尊嚴何存。”
顏喬喬:“……?”
她眨着眼睛,面露疑惑。
公良瑾若無其事地轉走話題:“關于赤紅之母,是否有什麽要對我說?”
顏喬喬趕緊肅容點頭。
“殿下,此事我當真是百思不解。”如今在他面前說起前世之事,顏喬喬已經沒有任何心理障礙,張口便來,“前世一次筵席上,孟安晴指使侍女往蘇悠月的杯中下了毒,用的便是赤紅之母。”
公良瑾将她引到窗旁,坐在軟榻上慢慢說。
顏喬喬回憶着舊事,将心中疑惑盡數道出:“孟安晴下毒之事敗露時,蘇悠月還未來得及飲下那杯酒。可是阿爹卻萬分暴怒,險些當場提劍斬了孟安晴——我與大哥好不容易才将他攔下,當時真是心驚不已。”
“我與大哥都不明白,蘇悠月只是個外人,她又不曾受害,阿爹為何如此。夜裏大哥說去勸阿爹,結果到了次日,父兄二人都不搭理我了。随後,孟安晴被流放,‘赤紅之母’成了府中禁忌,我至死都不知道其中隐秘。”
公良瑾沉吟道:“此毒,我亦不曾聽說。明日可一并請教大儒。”
“嗯!”顏喬喬飛速點頭,心中湧動着急切和激動,恨不能插上翅膀,此刻便飛到大儒那裏去。
公良瑾将一盞茶遞向她,溫聲道:“父兄不說,你竟作罷——不像你的性子。”
顏喬喬心頭微震,執杯的手晃了晃,蕩出三圈漣漪。
“我……”她快速抿一小口苦茶,咬住唇,如實道,“我被韓峥帶離青州,從此再無機會。”
靜默片刻。
她聽到他認認真真的聲音:“抱歉。”
她忍淚,快速搖了搖頭:“殿下不必說抱歉,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很好,一點兒都不難過!”
她彎起眼睛,沖他揚起燦爛的笑臉。
沒細看他神色,她便匆匆起身,行禮告退。
待她半走半逃的身影消失,公良瑾垂目望向她留下的殘茶。
半晌。
他負手來到階前,溫聲交待左右:“新茶太苦,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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