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先天之境

“今夜留下。”

公良瑾嗓音清而寒,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

顏喬喬很可恥地腿軟了。

心尖抖了抖,她難以置信地深吸一口氣,沁入肺腑的空氣仿佛帶上了細細密密的閃電和火花。

“殿下?”她謹慎地擡眸,看他的眼睛。

清冷黑眸望不見底。

她的視線劃過冷玉面龐,落向他的唇。

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斂在微抿的唇角,他看起來氣定神閑,雲淡風輕。

“留下來做什麽啊?”她鎮定地問。

他微微垂首,看着她的眼睛:“你說呢。”

顏喬喬:“……”

總不可能是她想的那種好事。

顏喬喬努力将自己的思緒掰回正軌,聲氣弱弱道:“請殿下明示。”

他靜靜凝視她片刻,問:“知道你我曾有前緣,你就沒有任何想法?”

顏喬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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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救命之恩,自當、自當……殿下這在釣魚呢?

顏喬喬捏緊手指,将唇抿了又抿,擡頭,用最最真摯的眼神凝視着他,認真許下諾言:“殿下大恩,臣無以為報,唯有精忠報國、鞠躬盡瘁、以死效君!”

公良瑾:“……”

眼角輕輕跳了下,正是相顧無言時,餘光忽然瞥到黑影一晃。

只見牆後閃出破釜那張熱血激蕩的大臉,他重重抱拳,粗聲震吼:“俺也一樣!”

公良瑾:“……”

顏喬喬:“……”

公良瑾轉過身,面無表情:“你不一樣。”

破釜瞪大了眼睛,急了:“為什麽啊殿下!她行,我也行啊!”

顏喬喬:“……”

恕她直言,殿下可能不太行。

公良瑾微微地笑了起來,笑罷,涼涼瞥着顏喬喬:“明日補考春試,就不想借着舊日情分,請同門師兄助你溫習功課麽?”

顏喬喬愣了一瞬,旋即,五雷轟頂。

春考!補考!徐夫子,一個人,給她監考!

她感覺自己從一個噩夢墜入了另一個噩夢。

公良瑾側眸瞥向破釜:“你也要學?”

“!”

破釜揮動大腳板,溜得比林間的兔子還要快。

顏喬喬耷拉着眉眼,跟随公良瑾走進書房。

她弱弱地發出氣音:“殿下……我其實覺得我沒救了。”

公良瑾回眸淡笑:“所以明日接着吞紅墨?”

顏喬喬:“……”

看吧,秋後算賬來了吧。殿下一直沒提這茬,原來在這裏等着她。

她據理力争:“殿下,您不是知道我的情況麽,我從十年之後重返當下,哪還能記得這些學問?您設身處地想想,換作是您……我打個比方,您還會記得十年之前看過的文章麽?”

“嗯?”公良瑾略微拖長了聲線,挑眉回道,“自然記得。”

顏喬喬:“……”

過目不忘好了不起哦!

她的肩膀垂得更低,一時之間,眼前仿佛飄滿了各式各樣的鈎章棘句。

公良瑾失笑,引着她坐到書桌旁。

“很簡單的,一說你便會了。”他道。

顏喬喬虛僞微笑:“就如術數書上的‘易證可得’。”

“我先整理,”他淡淡瞥她一眼,“你自行靜心。”

顏喬喬知道沒得商量,便蔫蔫垂下腦袋,将心中的‘啊啊啊我不要學’、‘我不想我不想不想溫書’、‘我是不是忘了關門是不是有衣服沒曬是不是還沒涮筆’、‘不可能的,我絕不可能及格,一夜就能及格那我還是我嗎怕不是被奪舍了吧’……種種念頭逐一摁死。

片刻之後,擡起一雙心如止(死)水(灰)的眼睛。

視線落到他的身上,忽然一頓。

只見公良瑾面前鋪着雪白的宣紙,他左手快速翻動着書冊,右手從紫金筆架上拈起筆來,時不時落下幾行墨書。

薄唇微抿,目光專注,手指有力。

好看的男子這般執着書,更有種清正雅絕的氣質。

她的心髒忽然便忘了跳動,方才在山道上曾被熱意充盈的胸口再一次變得暖暖漲漲,那些無處安放的沸浪沖擊着她,忽一霎,找到了出口。

她怔怔低頭,看到自己的指尖亮起了澄澈的金色道光。

不蕭瑟,不落寞,而是充盈的、飽滿的、喜悅的。

這一次出現的秋日道光異常茁壯,随着心意沸騰,它一鼓一鼓地熠熠發光,将她的手指照出了影子。

天地靈氣頃刻便聚了過來,顏喬喬清晰地感應到一絲絲靈氣落入道光之中,轉化為與她心境純然相合的律動,點點滴滴沁入她的經脈身軀。

‘秋收……’

顏喬喬的心髒“怦怦”直跳。

她擡頭看了看冷玉般的君子,按捺住了激動之情,沒出聲打擾他。

“恭喜。”公良瑾擡眸看了她一眼,然後将平靜的視線落回書山,“你且靜心修煉,一個時辰之後開始講學。”

顏喬喬點了點頭,忽然感覺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變得無比珍貴,每一刻仿佛都凝滿了沉甸甸的玉露金珠。

她閉上雙眸,輕車熟路地沉浸心神開始內視。

只見一片黑暗之中,泛着碧透幽光的經脈如同天上銀河,一閃一閃亮着繁星。此刻,更多金燦飽滿的靈氣開始落入經脈,金色與碧色交織,綻出難言的璀璨光芒。

顏喬喬無法形容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最華美的黃金如小溪潺潺,落入最剔透的翡翠之間。金與玉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燦爛金色渲染過後,靈脈不再幽微,而是如水一般充盈經脈,蓄于其中。

顏喬喬心有所感,一旦納入足夠多的靈氣,将周身經脈全部充滿,令其循環往返,便是自成一體的小周天,可龜息、辟谷。

此境界,稱為先天境。可外放靈氣傷敵,也可将靈氣固化于肌體,用來防禦——韓峥墜塔時,便是先天境。

顏喬喬打心眼裏覺得,自己就算晉階先天境,那也根本不舍得将靈氣外放,只想囤着它們,囤個盆滿缽滿。

“篤。”

落筆的聲音喚回了顏喬喬神智。

她定定神,緩緩睜開雙眸。只見眼前畫面如水洗一般,清澈明透至極,燈火下的冷玉谪仙散出淺淺光暈,他擡眸瞥來,視線清寒無波。

他将面前的紙張推向她,啓唇道:“我們開始。”

語氣分明靜淡溫和,顏喬喬心頭卻微微一驚,下意識挺直脊背,豎尖了耳朵。

此刻的殿下,目光與平日有些不太一樣。

她的腦海中不自覺地浮起“教法森嚴”這四個字。

她接過紙張,垂眸掃過,指尖不禁輕輕顫了顫——這可比她那日匆匆瞥過一眼的考卷複雜數倍。

公良瑾開口了。

就如那日她在荷花池畔聽到他與大儒論法一般,分明是艱深玄奧的學問,從他口中道出,卻能神奇地化繁為簡。

一團團亂麻被他拆成了條分縷析的線頭,顏喬喬覺得十歲孩童也能聽得懂。

她自然也能。

他那寒泉般的嗓音漫過之後,她發現眼前的題目漸漸發生了變化,字字句句都像是清晰的藤,指向清晰明确的答案。

他講過之處,空白的卷面上已自行呈現了答案,一目了然。

顏喬喬驚嘆不已,佩服之至。

但心中仍是有些不解——六年的學問若能一夕說完,這昆山院是不是可以關門大吉,由殿下來教化萬民?

那樣的話,大夏國豈不是人均昆山院畢業?

她一面專心聽講,一面忍不住分出些許心神來瞎琢磨。

一琢磨就開始咬筆杆。

公良瑾停止授課。他沉着臉探手過來,抽走她手中的筆,不輕不重地拍在書桌上。

“啪。”

顏喬喬瞬間坐直身軀,光速道歉:“夫子我錯了,我再不敢開小差!”

公良瑾:“……”

心很累。

這一夜倒是比顏喬喬想象中過得快很多。

當她的筆尖指到紙張最後一行的時候,窗外東面天空剛好泛起了鴨蛋青。

“都懂了?”公良瑾微笑着,放下自己半夜特地到庭院中折來的細樹枝。

顏喬喬趕緊将手心背到了身後,讪笑道:“都懂啦。殿下您當真是誨人不倦教導有方春風化雨循循善誘……”

公良瑾輕輕擡手打斷她的成語馬屁,嘆道:“去吧。放心考。”

語氣帶着點笑意,也帶了點嫌棄。

顏喬喬離開清涼臺,馬不停蹄前往勤業臺。

許是因為昨夜豪橫吸納了許多金秋靈氣的緣故,熬夜苦學之後,她的精神狀态還算不錯。

只是,越靠近黑木樓,心中越是有些沒譜。

殿下昨夜教她的那些,仿佛偏重于經義方面的學識?春考時匆匆一瞥,根本不記得卷面上都寫了些什麽,也不知能蒙對多少……

捱到下學時分,只見徐夫子抱着考卷踏上黑木樓,笑吟吟看着她。

顏喬喬微笑:“……夫子好。”

徐夫子點點頭,揮揮手,示意無關人等速速離場。

孟安晴三人沖着顏喬喬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然後快樂地離開黑木樓。

遲來多時的考卷,再一次出現在顏喬喬案頭。

她擡頭看了看徐夫子,只見老人家笑眯眯地拖過一條椅子,在她身旁正襟危坐。

顏喬喬:“……”壓力更大了。

她深吸一口氣,垂頭望向卷面。

半晌,眼睛極慢極慢地眨了眨。這卷子是怎麽一回事?

一半寫的是人言,另一半寫的是天書。

再定睛一看,答案躍然紙上的那一小半,便是昨夜少皇殿下教過她的內容。

這……?!殿下猜對了一半題!

可是……只對一半,還是不合格啊。

殿下雖然神機妙算、洞若觀火、明察秋毫、未蔔先知,卻也不可能押對整張卷子的內容……能猜對一半,已是神人了。

顏喬喬咬了咬筆杆,決定不管那麽多,先把會的寫了再說——按她的經驗,從易到難,必有回響。

“刷刷刷刷——”

見她開始奮筆疾書,落筆有序,答案條理分明,徐夫子欣慰地拂了拂白須,笑着點起頭來。

半晌,老人家忍不住多嘴問道:“為何要挑着這些先做?”

顏喬喬掃了一眼坑坑窪窪的答卷,不禁有些汗顏——空着的,那不就是不會嘛。

這個就有點不好解釋了。

正在想借口狡辯時,忽聞雕花木拱門那裏傳來一聲冷笑。

擡眸一看,又是冤家路窄秦執事。

今日秦執事看起來精神還不錯,想來是聽秦妙有說了她獨自補考的事情,生怕徐夫子給她放水,便特意過來盯一盯,給她找找茬。

思忖間,秦執事已大步走近:“還能是為了什麽?徐夫子,不是我說你,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徐夫子皺眉:“你什麽意思?”

秦執事老神在在地笑道:“春考的卷子,不是曾經發到她手中麽。”

秦執事走到顏喬喬身旁,不屑地嗤笑着,用手指戳了戳她那幾處清晰利落的字跡,道,“如何要先答幾道,自然是因為她記住了題目,私底下背過答案——生怕忘了,便先答難記的!來來來老徐你自己來看看,她寫的這個是不是标準答案?”

顏喬喬震驚地望向秦執事。

她簡直有些懷疑,此人是不是對她愛而不得、因愛生恨。

否則哪來這麽大的惡意,這麽多的針對?

徐夫子仔細看過一眼,道:“甚至比書本上的答案更有見地。”

顏喬喬心道,可不是嘛,殿下可是能和泰山北鬥論法的人啊。

“所以喽!”秦執事冷笑,“這不就是作弊麽。”

“倒也沒必要這麽急着下定論吧。”徐夫子皺眉,“那你說該如何?”

秦執事裝模作樣想了想:“您老給她現出題。結合您的經義課,每門出一道。倘若答不合格,那……”

他拎起顏喬喬桌面上的卷子甩了兩下,“那我說她有舞弊之心,不為過吧?判她德業不合格,不冤枉吧?”

顏喬喬無精打采地看着這個張牙舞爪的家夥。

她倒是無所謂。畢竟院長都已經在君後與大儒面前放過狠話,誇她是中流之砥柱,大夏之棟梁,秦執事這上蹿下跳的舉動,寫作找茬顏喬喬,讀作打臉老院長。

“也行。”徐夫子撩了撩衣袖,“那就簡單考察一下。”

很快,一份嶄新的答卷放到了顏喬喬面前。

就着未全幹的墨跡,顏喬喬凝神望去。

“……嗯?”

卷面之上,盡是看得懂的人言。

“嗯?!”

她納悶了一整天的問題,此刻終于浮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為什麽殿下教給她的學識,特別偏重于經義?原來,殿下已料到教經義的徐夫子會親自給她出題?

他還猜中了徐夫子的題目?

顏喬喬震驚得瞳仁微微悸顫。

殿下,是人否?

顏喬喬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

既然如此……

顏喬喬擡眸,望向秦執事:“秦執事向來便是憑借自己喜好給旁人定罪。看我能做出題,無憑無據便冤枉我作弊。那麽,倘若我能把徐夫子的考卷答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你是否又要質疑我與徐夫子合謀舞弊?”

“哈!”秦執事笑着擺手,“別找借口拖延,你有幾個斤兩,自己心中還不清楚?你要真能拿滿分,那不好意思了,我還真得懷疑徐老與你沆瀣一氣。”

徐夫子怒道:“這說的是什麽屁話!”

“您老別氣,她能合格,都是燒香拜佛謝天謝地。”秦執事自信道。

顏喬喬不動聲色挑挑眉,二話不說,沾墨便寫。

“刷刷刷刷——”

動作可比方才利落多了。

畢竟這張卷子都是昨夜殿下講過的題,在她眼中,空白處已然寫好了答案。

不到一刻鐘,顏喬喬便“刷”一聲拎起滿當當的卷子,雙手遞到徐夫子面前。

“夫子請看一看。”顏喬喬苦笑凄涼,“秦執事時常冤枉我,我早已習慣,倒也無所謂。可是,倘若因為徐夫子您素日教得好,卻讓秦執事懷疑您的人品和師德,懷疑您替我作弊……我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徐夫子冷笑,遙遙向北面拱手:“今日之事,老夫定會如實向兩位監院禀報!老夫在昆山院教書育人五十餘載,人品如何,輪不到他姓秦的指手畫腳!”

秦執事:“……”

秦執事:“……不是,徐老,我不是那個意思!”

“呵!呵!”

離開黑木樓,顏喬喬不禁萬分感慨——本來只想混個合格,奈何敵方總是逼人上進啊。

還未走遠,忽聞徐夫子蹬蹬追來。

“顏喬喬!”徐夫子雙目炯炯有神,手中抓着她的卷子,“今晨,君後讓咱們昆山院推一名優秀學子,會同大公子一道前往茅廬,與一位隐世能人談論經義——有這水準,舍你其誰!我這便把你推上去了!你準備準備!”

顏喬喬:“???”

徐夫子呵呵笑道:“原本定的是秦妙有,哼,我這便找那幾個老夥計商議,把她名字給撸了,換你上!”

顏喬喬:“……”

可以預見,今日秦家又要家宅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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