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忠君愛國

顏喬喬像牽線木偶一般,腳步全然不聽從自己使喚。

一步、一步,怔怔走向那道身影。

她也說不清自己對離霜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

從開始的軟禁,到後面的強禁,看守她的人自始至終都是離霜。

她試過裝病、放火、爬牆,一次次和離霜鬥智鬥勇。再後來什麽花招都不再管用,顏喬喬的樂趣便只剩下每日陰陽怪氣地冷嘲熱諷——離霜有命令在身,無論顏喬喬說什麽她都得聽着受着。

顏喬喬知道離霜憋屈得緊,分明是只鷹,卻淪為牧羊犬。

羊還特別聒噪。

那些年裏,離霜只能繃着臉,默默忍受顏喬喬日複一日施展的大陰陽術。

到最後,竟然因為過于迂腐而白白送了性命。

傻到沒邊了。

顏喬喬很想大笑三聲,肆意嘲諷一通,然而目光觸到離霜的背影,眼前卻難免浮起了最後那一幕。

江白忠的劍尖淌着血,離霜那讨嫌的聲音與往日一樣平板沒調子。

她至死都在不斷重複同一句話——“卑職尚未接到帝君谕令。在此之前,需寸步不離,護衛夫人。”

顏喬喬抿住唇,翻起眼皮望向天空,對着當頭的豔陽狠狠眨了幾下眼睛。

片刻之後,顏喬喬摁下淚意,恢複了平日玩世不恭的大小姐形象。

她疾走兩步,擡起左手,拍向離霜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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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動作,便覺眼前一花,離霜身形如電,轉身、揚手,一把捏住了顏喬喬腕脈——這是身為高手的本能反應。

視線相對。

離霜蹙眉,打量顏喬喬一眼,看清她身上的昆山院學子服飾,便松手退開一步,抿唇不語。

顏喬喬知道這位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于是主動蹭上一步,壓着嗓音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朋友,那邊的黑車子看見沒?我給你說啊,我方才湊近了些,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麽嗎?”

離霜垂下眼皮,抱劍退開一步,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姿态:“沒興趣。”

顏喬喬早就習慣了離霜這副模樣,絲毫不以為忤,厚着臉皮自來熟地說道:“說是漠北王母親生病,要送入蓮藥臺求治,可我剛才啊,卻發現車中似乎有詐……”

聽到這一句,離霜果然微微縮下了淺色瞳仁,耳朵尖也動了動。

韓峥在蓮藥臺遇刺,離霜此行,正是要貼身護衛照料他。此刻人被擋在山門外等待審查,卻聽聞一架有問題的車要先上蓮藥臺,自然提起了一萬個警惕。

薄唇微動,離霜臉上浮起些糾結為難。

顏喬喬可真是太了解離霜此刻的想法了——想問,卻又無法克服心理障礙去與一個陌生人搭腔。

顏喬喬悶着笑,左右瞟了瞟,将聲音壓得更低:“那車中血氣滿溢,離了一丈都能聞到,方才我稍稍靠過去,侍衛們立刻緊張到不行。我琢磨着,該不是弄了個血邪上山吧?到時候往蓮藥臺一放,傷着誰,可真說不好。”

離霜的瞳仁迅速收縮,一點一點縮到了極緊。

顏喬喬友好地建議:“不如我們找機會偷……”

話才說了一半,只聽“铮嘤”一聲劍鳴,離霜長劍出鞘,長身掠向那架準備硬闖山門的黑金大馬車。

呼吸之間,離霜便與馬車周圍的侍衛動上了手。

“……啧。”顏喬喬驚奇又感慨。

就離霜這麽個急脾氣,前世竟生生陪她一起關了七年多禁閉,可真是委屈大了。

刀劍相交,劍氣四溢。

顏喬喬已不是當初那個未入道門的菜鳥,如今的她,已經可以看出靈氣外放的軌跡了。

只見離霜的劍之道意附着于長劍之上,泛着劍芒般的淺銀光芒,與周身靈氣協和共韻。靈氣渡入劍身,化為實質的劍氣,“嗖嗖”四散,縱橫交織,逼得漠北侍衛連連退步。

在韓峥上位之後,離霜仍能占據他麾下第二高手的寶座,足見其在劍道方面的高深造詣。

漠北侍衛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回過神時,離霜已穿過封鎖線,輕身躍起,“砰”一聲落于黑金車廂頂上,持劍傲視周遭。

“上啊!”

漠北侍衛一擁而上。

只見離霜原地旋身,一把長劍半離手不離手,繞身而過,蕩出萬千道銀白的實質劍芒,自馬車頂向周遭爆灑開來。

揚揚灑灑,揮劍如雨。

萬道銳芒罩頭蓋下,如綿綿雨幕,細而致密。

顏喬喬趕緊爬上一塊稍高的大石頭,雙手合成了喇叭,放聲喝彩:“漂亮!我輩修士,自當精忠報國,何惜一戰!”

雙方打得激情洋溢,沒人顧得上理會顏喬喬。

一波劍雨,短暫地蕩開了圍攏向馬車的侍衛,離霜鼻翼動了動,顯然也嗅到了車中的血息。

雖然隔着黑金車板,聞得不甚分明,但确是血氣沒錯了——送血邪上山,其心可誅!

只見離霜迅速調轉手中的劍,劍尖向下,一手握緊劍柄,另一手橫置于柄端,沉聲低喝,蘊足了靈氣,将一柄靈光耀眼的長劍直直鎮向車廂!

“铛轟——”

出乎意料,離霜的劍竟然未能插入車廂,而是在廂頂濺起了一長串驚人的火花。

她運轉修為,舉劍再壓!

車廂廂體仍然堅不可摧,輪軸卻經受不住如此巨力,只聽“轟隆”一聲巨響,車體傾塌,黃塵四溢。

整個車廂重重墜落到地面,車中陸續傳出驚叫。

聽着聲音,像是妙齡少女。

顏喬喬腦海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是為血邪提供的……活血食麽?!

很顯然,站在車廂頂上的離霜也是同樣的想法。

她數次試着突破防線開啓車門,卻一次一次被漠北侍衛逼回車頂。

雙方一時陷入了膠着。

“大膽狂賊,你究竟想要怎樣!”領頭的大胡子侍衛氣炸了眉毛。

離霜橫劍,冷聲道:“開廂查驗。”

一名侍衛貼近禀報:“看她裝束,當是大西州的人,劍法也像是師從新晉大宗師江白忠。”

大胡子統領眯了眯虎目,冷笑:“韓家的人,手可別伸太長,伸太長了怕被砍!”

離霜面無表情,輕身一躍,再度蕩出劍鋒。

新一輪戰鬥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只見一列獸騎揚着黃塵,疾疾從官道方向馳來。

“給——我——住——手——”

人未至,聲已達。

獅吼般的雄聲,震蕩着鼓膜和胸腔。

片刻之後,揚起的黃塵之中躍出一道山巒般雄偉的身影,幾個大步便到了近前。

他身上帶着烈烈罡風,呼嘯而至時,一群五大三粗的侍衛腳步不穩,不自覺地連連倒退,好似一群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的小樹苗。

來者轟隆一聲停在了車廂旁,滿身氣勢盡數散出,威壓如山,轟然鎮向四下。

離霜發帶飛揚,被迫倒掠下車廂,“铮”一聲以劍尖卡住地面,這才堪堪立穩。

顏喬喬心間微震,舉目去望。

只見此人,頭戴重盔,長纓飄飛,身穿玄甲,虎背熊腰。雙腳落在黃土道,一踩便是一個小淺坑。

威震北方的漠北戰神,漠北王,林霄。

一雙精光四射的鷹目緊緊盯住退到三丈之外的離霜。

“大西州的朋友,不知我有何處得罪于你?你要如此欺侮我阿母!”林霄聲若洪鐘,距離近些的人,衣袂皆被震得輕輕擺動。

離霜并不畏懼他的剛猛狂烈,刻板道:“我有命在身,必須排除一切隐患。”

林霄震聲大笑:“豎子鬥膽!我阿母如何成了你口中的隐患!”

說着,雙臂一揚,只聞玄鐵铠甲铮铮作響,身上氣勢再度轟然暴漲。

正要動手,忽聞車廂中飄出一個虛弱蒼老的聲音:“……霄兒來啦?”

林霄動作一滞,頃刻間氣勢全散,一身炸起的鐵甲叮叮铛铛服帖回到身上,他垂下雙臂,微躬着身疾步湊到車廂旁:“兒子不孝,害阿母受驚啦!”

“我沒事……”廂中斷續傳出顫巍巍的聲音,“你不要和人打架啊。”

“是,兒子都聽您的!”立在車廂旁邊的漠北王乖得像一只順了毛的大猩猩。

此刻,山中來人也前後抵達山門。

傅監院率領一衆執事,借助陣勢快步如飛,身形刷一下越過山門,來到近前。

清涼臺也派出了人,沉舟率人抵達山門下,冷靜地環視周遭。

只見山門外一片狼藉,地面密布縱橫劍氣割痕,塵土飛揚,四下散落着車轱辘、車軸、套鞍。

“漠北王。”傅監院大步上前,正色拱手,“昆山院自有規矩,車馬随從輕易不得入山,便讓令堂乘擔架上山可好?”

漠北王林霄老老實實向傅監院行了個禮,道:“不敢壞了院中規矩。阿母怕人,我親自送她上山便是。”

說罷,他矮下了身子,嘿地一聲,竟用雙手生生抓起了那架砍不破的黑金大車,平平穩穩頂在了頭上。雙臂左右一揚,十指成爪,嵌入車廂。

這是何等強悍的肉身!

只見這扛鼎巨人邁開大步,一步便是一個足印坑。

“等一等!”顏喬喬揚聲喊道,“方才聽到車廂中還有人聲。”

此言一出,便見身扛黑金巨車的林霄眯了眯鷹眸,視線如實質般掃了過來。

顏喬喬微笑道:“既要守規矩,自該貫徹到底。”

林霄凝眉地盯了盯她,轉頭,屈膝半蹲,示意侍衛統領上前将人帶走。

片刻之後,廂門稍開,侍衛從車廂裏拉出兩個面色煞白的年輕侍女。

漠北人擋得結實,顏喬喬無法看清廂中景象。

只知道車廂門開啓的霎那,立時飄出了更加濃郁的血腥氣,兩名侍女面色蒼白,低着頭不敢看人,衣袖和裙上都能看到斑駁血跡,腕間和鎖骨處隐約也有。

不等旁人看清,漠北侍衛就飛速帶走了這兩名女子。

傅監院老眉緊蹙:“漠北王,這……”

“我會解釋,我負全責,其他的話上山再說!”林霄不欲再多談,扛穩巨車,轟隆便踏上山道。

傅監院只得緊随而去。

山門處議論紛紛。

沉舟環視一圈,向顏喬喬詢問道:“顏小姐可知方才都發生了何事?”

說起這個,顏喬喬立刻來了精神,她拎起裙擺跑到離霜身邊,輕輕拽住她的衣袖,大聲向沉舟介紹——

“沉舟将軍,這位俠女當真是忠肝義膽,義薄雲天!方才看到那一隊人意欲強闖昆山,當即不顧自身安危沖殺上去,不惜與強敵一戰!”

周遭的旁觀者也點頭稱是。

顏喬喬看了看衆人,義正辭嚴道:“想必,這位俠女正是與我等一樣,仰慕少皇殿下的仁德高義,生怕有人對殿下有絲毫不利,護君心切,這才急于出手——雖然行事毛躁了些,卻也是鞠躬盡瘁、以死效君的拳拳忠心哪。”

離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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