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國色天香
——“倘若你公良師兄不想遇着誰啊,一年到頭,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大公子時常彈琴給顏喬喬聽呢,那可不是一年兩年了。”
——“殿下,您那是對牛彈琴。”“對月,非對牛。”
顏喬喬側卧在木榻上,目光越過窗棂,落在庭院簇美的花雲間。
許久許久,她喃喃啓唇:“如何能是月呢,明明就是個牛。”
翻了幾個身之後,她擡手捂住眼睛,默默補了兩句。
‘國色天香的牛。’
心中時而酸,時而甜,時而苦,時而悸。
這邊百味雜陳,那邊還對父兄牽腸挂肚,憂慮不安。身下的木榻仿佛着了火、長了刺,令她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夜色愈深,放置在赤霞株花枝間的那盞燈便将紅雲照耀得愈加璀璨。
盈盈暖暖的光,如心事瘋長,肆意在暗夜中偷偷盛放。
望着片片剔透明澈的赤霞花瓣,難免又想起了前世殿下身上那一襲灼人的大紅衣。
清冷絕豔,自律克制。
就像眼前這幕照亮夜色的最美風景,自始至終恪守庭院這一方天地,絕不讓枝梢逾越牆頭。
恍惚失神片刻,耳畔盡是前世那密匝匝六角銅風鈴碰撞的叮叮聲。
顏喬喬脊背一寒,陡然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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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韓峥斬落遍地的花枝、光禿禿枯樹上懸滿的風鈴、滿目瘡痍卻又無可奈何的命途……可不正是她那思不得、求不得的滿腹心事?
顏喬喬深吸幾口氣,壓下紛亂繁雜的思緒,逼着自己入睡。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将将成眠便遇上了夢魇。
腦子像是過了寒水一般清醒,身軀卻死沉死沉,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夢魇,她有經驗。
顏喬喬出生時帶着些不足之症,幼時常被魇住,吓得一夜一夜地哭。
那些年又喝藥又食補,阿爹還特意給她尋了一把“千宰刀”——宰過千頭牲畜仍未破刃的屠刀,壓在她的枕頭上方的被子底下鎮煞。顏青也尋來許多偏方,什麽燒頭發灰摻水喝,什麽在床榻底下放個火盆烘金元寶,什麽默念八方神佛的名號……都不管用。
後來有一位很有夢魇經驗的寡婦教了她兩個絕招。
一個是蓄足全力左右搖頭,只需成功晃動一下腦袋,便可掙脫夢魇醒來;另一個是瘋狂在心裏罵髒話,只要罵得夠兇、夠髒,便連鬼怪都害怕。(?)
有了這兩個絕招,至少不再無力抵抗夢魇侵襲。
再後來,顏喬喬成天瘋跑,跟着将士們在練兵場上瞎比劃,風吹日曬的,身子骨漸漸便養好了,迄今已有許多年不曾遭遇過夢魇。
今夜興許是心事太重,身體又太過疲憊,竟然舊病複發。
顏喬喬在心中嘆了口氣,然後照着幼時的經驗,嘗試左右搖頭。
初時自然是無法動彈,她感覺到身軀和四肢逐漸布滿了寒意,心頭也浮起莫名恐懼,仿佛被冷冰冰的目光注視着。
旋即,她聞到了韓峥慣用的薰香味道,感覺到床榻邊緣的被褥向下凹陷。
心底悚然一驚,手腳霎時生寒。
夢魇時,怕什麽來什麽。
她下意識便想到了一幕過往——住在停雲殿的時候,韓峥曾有一次半夜摸過來,坐在床榻邊,擡手扼住她的頸,将她從睡夢中扼醒。
她醒來之後,他并不松手,只含着笑,靜靜看她在他密布粗繭的指掌下因為窒息而本能地掙紮,将被褥攪亂成一大團。
那種感覺如同夢魇。
等他松手時,她已眸光渙散,面唇青紫。
他垂下頭來吻她的額,滿是溫情地對她說,真想讓她就這麽永遠乖乖地睡着,這麽乖的她,令他愛極。
她緩過氣後,沖他妖妖嬈嬈地笑,用嘶啞的聲音笑話他,說王爺口味甚重。
她知道韓峥想掐斷她的脊梁,讓她示弱哀求,向他低頭,像旁人那樣伏在他腳下搖尾乞憐。
她偏不。
他想都別想,永遠不可能!
想到舊事,顏喬喬心跳更疾,擺頭力道更大——“唰!”
她的右邊臉頰觸到了枕頭,雙眼猛然睜開,視野一片清明。
掙脫夢魇了。
夜涼如水,花枝上的明燈照耀着窗框,将花影灑滿她的床畔。
空氣裏只有清而豔的赤霞花香,身上被褥平平整整,一絲不亂。
她坐起身,感覺到渾身盡是冷汗,心跳震耳欲聾。
前世的韓峥,憑本事成了她今生的夢魇。
次日課後,顏喬喬又去了蓮藥臺。
她已背熟院長那本紅油小冊子上面的口訣,見着他老人家之後,向他讨教了幾處自己不甚理解的地方。
院長細細聽她說完,歪頭思忖片刻,一拍大腿:“問得好,難殺老夫!”
“是吧?”顏喬喬欣慰地嘆息,“我就覺得這幾處最是難懂。”
院長笑吟吟地把一對眉毛飛到了腦門上面:“可不是麽,入學第一年的知識點,誰還能記着。”
顏喬喬:“……咳。”
辭別院長,她再一次踏足後院,探望漠北王的老母親。
經過護心池,恰好看到離霜将雙臂探入池子,一手攬背,一手勾膝,将虛弱的韓峥從池中抱出來,大步流星送入廂房更換濕衣。
他緊閉着眼睛,腦袋輕倚在女武士堅硬的身板上。
顏喬喬腦海中難免浮起一句詩:侍兒扶起嬌無力。
她移走視線,進入東廂。
老夫人身上是有修為的,此刻正盤膝坐在榻上入定。巨熊般的林霄垂着一對猿臂,屏息凝神侍立在一旁。
鍋中溫着煮熟的血旺毛肚,添一把火就能用。
林霄擡頭見着顏喬喬,雙眸微亮,拱手拜托房中的醫師照顧老母,然後請顏喬喬出了門,走到長廊深處。
“昨夜幾位回春聖手讨論出了一個辦法——若是能将分散在全身的細微邪血盡數收斂于心室,再以銀針刺穴,迫壓心脈驟然放血,便有可能令邪血排出。”
顏喬喬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只是介紹了青州美食毛血旺而已,漠北王見着她,怎就像看到救命靈丹似的,還同她詳細說起了治療之術。
不等她發問,這粗犷漢子已抱拳揖了下去:“院長告訴我說,你的道意正是世間罕見的收與藏,收斂邪血的關鍵,便在你的身上。實不相瞞,雖然阿母不說,但照着她的進食數量推算,再這麽下去,至多一月,壓制血邪需要的血食便能将她活活撐死,時間已不多啦。”
顏喬喬心頭微驚,點了點頭:“如此,我需要盡快掌握靈氣外放的技巧。”
林霄再度長揖到底:“拜托了!”
顏喬喬記得,前世林母是在前往京陵中途不幸血邪發作身亡。
今生殿下及時派人提醒這對母子,倒是暫時保住了性命。
這般想着,顏喬喬裝作不經意地提道:“老夫人發現血食能夠抑制邪血,也算是幸事。”
林霄趕緊朝着北面拱了拱手:“多虧了少皇殿下及時點醒!那時阿母說胸中血氣翻湧,連連作嘔,唯獨吃了一次半生不熟的烤兔子才稍稍緩解。我還勸阿母忍着些,別吃那惡心玩意,免得病情加重——幸好收到殿下的消息,知道是染上血邪,才放手讓阿母用血食壓制。”
顏喬喬道:“臣民有難,殿下亦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林霄熱淚盈眶:“确是如此啊。”
“得君如此,臣複何求。”顏喬喬感慨地問道,“那麽,倘若國都有難,各地諸侯是不是該極力馳援?”
林霄被她問得一頭霧水,納悶回道:“那必須啊,拼上全部身家也要保京陵固若金湯。這已不單是忠誠的問題,更關乎身家性命——南山王不曾同你們兄妹講過麽,四千年前聖人飛升之際,諸王皆受過聖訓,世世代代,必須全力拱衛天家。除非主君失德,否則叛者必遭天誅。”
這是流傳千年的常識,顏喬喬自然知道。
然而前世群雄背叛時,那位飛升四千載的公良先祖并沒有降下任何懲罰。
如今想想,韓峥也當真是膽大包天。
與諸王相比,他繼承王位的時間最短,資歷也最淺。最終他能登上帝君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為旁人都在觀望,不敢上前,生怕坐在那位置上要遭雷劈。
韓峥正是趁着衆王遲疑之時果斷上位,再以雷霆手段鎮住各方。
在位七年,沒見金殿頂上落過雷。
顏喬喬不得不深想更多。
為什麽會這樣?
是因為仙神終有一日也要隕落于世外,還是因為祂早已不再庇護故國,又或是……天家失德?
她的心髒猛然錯跳了幾拍,眼前不自覺地浮起了臨終所見那一幕。
少皇從烈焰中來,身負黑氣,踏着血與火。
邪道修羅。
此地分明空曠開闊,顏喬喬卻感覺一陣窒息。
喜歡諸侯女怎就是失德呢?這仁君道意,未免也太不講道理。
念頭轉至此處,不禁心神一滞,面頰浮起難言的燥熱——前世她與殿下并無交集,只憑彈琴一事便認定人家對她情根深種以致走火入魔……多大臉?
這般想着,顏喬喬擡手扶額,心緒複雜無比。
“那……阿母的事情,就拜托了?”林霄見她忽然神色變幻,不禁有些膽戰心驚。
顏喬喬回了回神,心中暗想:前世沒有老夫人,林霄最終走上了最壞的道路。倘若救回老夫人,興許會是一個重要轉機。
于是她正色道:“我一定盡力而為。”
聞言,林霄立刻長揖到底:“有任何需要,但請直言!”
正說着話,遙見西面廂房開了門,離霜推着木輪椅,将韓峥送到長廊上曬太陽。
在離霜返身回屋替他取蓋膝的毯子時,輪椅不知怎麽滑下廊階,翻倒在院中。
韓峥摔了個臉朝下,輪椅壓着他的身子,他擡起獨臂推它,推到一半脫了力,實木整個砸在身上,結結實實一聲響。他硬硬咬着牙,沒發出哼聲。
雖然隔得遠,仍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尴尬——他自然看到了一池之隔的林霄與顏喬喬,出于自尊,他不肯出聲喊離霜,只想自己爬起來。
漠北王啧聲一嘆,幾步掠過去,像拎小雞崽一樣,一手拎起輪椅,另一手拎起韓峥,将他端端正正摁回椅子上。
顏喬喬若繼續站在原地便顯得有些刻意。她走上前去,停在禮貌疏離的位置。
韓峥向林霄道過謝,垂下頭,撣掉身上的泥土,扯平褶皺。
“流年不利。”他道,“越想在某人面前裝得有風度些,越是老叫她見着最狼狽的模樣。”
他慢吞吞擡起眼睛,望着天,垮着肩,裝模作樣嘆了一口老長老長的氣。
“唉……是吧顏師妹?”
只見他額頭兩邊各粘了一根細細的枯草,他并未察覺,嘆氣的時候兩根草須一抖一抖,活像個大蟑螂。
顏喬喬看着這面條似的人,忽然與前世那個變态有了些許共鳴——眼前這個人啊,果然還是傷着、殘着、死着,看上去更讨喜一些。
她禮貌地點點頭:“其實也還好,也就是像個蟑……金蟬。”
韓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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