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當年舊事

“王爺,走——走啊!”

顏玉恒拽開一個撲到他身前擋箭的圓臉小将,揮劍将迎面射來的利箭劈成兩半。

壯志未熄,人力已竭。

他以劍拄地,大口喘出帶血的氣霧。

‘清和,答應你一輩子瞞着喬喬,我做到了。我的一輩子也是一輩子。’

他顫着聲,朗笑起來:“殺——”

斜地裏,一名用筒子吹毒箭的巫人悄悄瞄準了顏玉恒的額穴。

吸氣,鼓腮——

“嗖!”

一支純黑的鐵箭破空而至,自巫人額心穿出。

巨大的力道将這巫人生生拽飛,像只墜落的風筝,抖着腿飛出一丈多遠,“噗”一聲栽倒在血濘濘的土壤中。

顏玉恒的視線落在那顫出嗡鳴的黑色箭羽上。

“戍邊軍……”

猛一擡眸,便見獵獵黑旗破開前方巫人大軍,疾馳而來!

巫人為了圍死顏玉恒,布的是向內突擊、全然不顧自身防禦的陣型。這樣一支隊伍遇上從身後襲來的重騎兵,結局可想而知。

便如利刃切浮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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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旗過境處,堪稱收割。

頃刻間,先鋒軍的身影殺入視野。長刀凜凜,鐵甲冷酷,戰馬嘶鳴,如砍瓜切菜一般,将左右巫人斬于馬下。

“阿爹!”顏青率着一群青澀小将拼殺過來,擠到顏玉恒身邊,嬉皮笑臉道,“戍邊軍來了,您這兒可比後寨還安全!”

“廢話少說,先斬敵寇!”顏玉恒心神一懈,便覺滿身箭傷疼得直抽抽。

“哎!”

三軍彙合,巫人一茬茬倒下,局勢塵埃落定,只需追擊殘兵、清理戰場,便可宣告大捷。

“不知是哪位将軍,救援如此及時!”衆人翹首眺望。

只見冷肅的黑甲軍分列兩旁,正中行來一道清瘦身影。

鶴氅玉面,黑靴踏過血污,不疾不徐,連眼睫都不顫一下。

看清來者,顏氏父子不禁瞳仁微震,急急上前抱拳:“少皇殿下?!多謝殿下!”

周遭呼啦啦單膝跪了一片。

“見過少皇殿下!”

“諸位無需多禮。”公良瑾的嗓音有一點啞,身上染了一路風塵。

禮畢,顏青心直口快,張嘴便來:“殿下您這是追着我來的啊?您怎麽知道我在這兒遇險啦?”

顏玉恒:“咳咳咳!”

公良瑾微笑:“……我到此地,查巫蠱案。”

長眸一動,望向顏玉恒。

“南山王傷勢如何?”

顏玉恒趕緊拱手:“多謝殿下關懷,都是小傷,無礙。”

“如此。”公良瑾頓了下,“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邊治傷邊聊,可否?”

“自然沒問題!”

二人相讓着,步入威武城。

城外正在打掃戰場,時而爆發幾場規模極小的戰鬥,就如戰火橫燒之後殘留的縷縷死灰餘燼。

再生不起風浪。

蓮藥臺。

顏喬喬今日滿懷心事。

算算日子,殿下應當已經趕到了威武山,也不知那裏情況如何。

信鷹從青州飛過來,最快也要三日。

也就是說,無論是悲是喜的心情,都要滞後那麽幾日,落不到正處——這種感覺很不好受。

她嘆息着踏進護心池後院。

一擡頭,便看見韓峥緩緩移動木輪椅,追着木廊上的日影線曬太陽。

見着這個人,她的心情不禁又多複雜了幾分。

昨夜夢魇,她再次聞到了前世韓峥熏得刺鼻的龍涎香,在她即将掙脫夢魇的霎那,雙耳耳畔同時響起了扭曲、偏執、涼薄至極的哂笑。

伴着密匝匝的風鈴聲,她還聽到了一句惡意滿滿的……夫人。

她掙紮着睜開眼,只見夜涼如水,滿樹豔麗赤霞肆意盛放。

後來她便再未入睡,到了此刻,精神頗有些不濟。

她眨了下酸澀的眼睛,目光在韓峥身上定了定。

木廊上這個孱弱的、追着太陽享受一星半點溫暖的人仿佛正在無聲地告訴她,那些不幸已成為永遠的過去,今生的她,絕無可能走上前世舊路。

顏喬喬抿抿唇,收起思緒,疾步走向東廂。

踏上廊道,看到了林霄。

這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正藏在廊柱後面,偷偷望着天空眨眼睛,厚唇向下抿着,一聲接一聲嘆氣。

顏喬喬打了聲招呼,叫上他一起走進廂房。

只見越過內室簾幔時,這黝黑壯漢瞬間變臉,端出了燦爛自信、感染人心的笑容。

“阿母!”

看着這對樂融融的母子,顏喬喬不由想起了自己從未見過面的阿娘。

雖然她生下來便沒了娘,可是看着旁人,她卻能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己的阿娘也一樣,就盼着她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穿着那些針腳細密,一點點都不會硌人的小衣度過一年又一年。

這般想着,鼻眼不禁有些發酸,趕緊垂眸掩飾。

“閨女,你也不用那麽着急,自己身體要緊。”老夫人笑眯眯地牽住顏喬喬的手,将她拉到身邊坐下,“我呀,今年都七十八啦,丈夫在底下等了我二十年,怕都等急喽。左右我都不吃虧,有人陪。”

顏喬喬悶悶道:“都等了二十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幾十年。”

“可不是。”林霄冷笑道,“兒子不是把父親從前偏寵的兩個側妃都送下去陪他了麽,您用不着瞎惦記!”

老夫人:“……”

顏喬喬:“……”

這兩日她見縫插針地了解了一下漠北王林霄的生平。原來他年少時處境也很艱難,父親被寵姬哄得雲裏霧裏,幾番險些置他于死地,幸好老夫人是位鐵娘子,一手扶着他成長,一路風裏雨裏流血流汗,總算是踏着累累白骨将他扶上王位。

外禦神嘯,內平禍亂。

他們是母子,是同袍,也是彼此最信任的支柱。

有老夫人這根定海神針鎮着,顏喬喬相信林霄沒心沒膽也沒能力幹出叛國的事兒。

顏喬喬微笑着執起老夫人的手,按照昨日臨時抱佛腳學來的靈氣外放之法,從經脈中迫出一道純金色的靈氣,落入老夫人指尖。

氣走游龍,歪歪斜斜。

顏喬喬臉頰不禁有些發熱,艱難地操控着靈氣漫過老夫人五指,抵達掌根。

“有了!”老夫人驚喜低呼。

顏喬喬本就支撐不易,老夫人這一聲直接讓她散了功。

金色靈氣消散,顏喬喬整理氣息,平複了經脈中的靈流,然後望向老夫人:“感覺如何?”

林霄把指骨捏得咯咯作響,屏着息,豎着耳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邪血确實在簌簌地動。”老夫人拍了拍顏喬喬的肩膀,笑吟吟道,“閨女進步神速,今日就不必再那麽辛苦,好好歇息,啊?”

顏喬喬不大會察言觀色,她分辨不出老夫人是當真感覺到邪血被收束,還是故意說這樣的話來安撫她與林霄。

不過,就憑顏喬喬目前的修為,根本無法調運足夠的靈氣,同時将老夫人周身的邪血都迫至心脈。

恐怕得修至宗師境才能做得到。

一個月內突破宗師?修夢道的都沒這麽敢想。

顏喬喬暗暗嘆息,起身告辭。

走到廊道上,恰好遇到離霜大步從外面進來,手中抱了一床厚厚的新被褥。

“又見面啦!”顏喬喬擡手打招呼。

離霜嘴唇微動,似乎不知該如何回應。

見她難受得快要用雙腳在木廊上鑽個洞,顏喬喬心中好笑,甩着胳膊揚長而去。

威武城。城主府。

公良瑾端坐在堂屋上首。

顏玉恒坐在公良瑾左側方,一聲不吱地任由醫師為他拔掉身上的箭,用細布糊着草藥包紮好傷處。

若不是額頭滲出密密一層細汗的話,還當真看不出他在忍着痛。

醫師退下之後,顏玉恒正色道:“殿下想要知道什麽,但說無妨,顏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公良瑾垂眸笑了笑,淡聲道:“我想問,赤紅之母。”

顏玉恒:“……”

靜默片刻,公良瑾溫和擡眸:“不方便麽。”

顏玉恒重重眨着眼睛,看看左邊地面,又看看右邊地面,嘆着氣,擺着頭,神色頗有些沉痛糾結。

半晌,嗐一聲,正色望向公良瑾,抱拳道:“可否容我冒昧問一句,殿下是從何處得知赤紅之母這四個字。”

“有人欲以此毒,加害令嫒。”公良瑾直言道。

顏玉恒驀地起身。

“什麽?”

只一瞬間,身上的箭傷便齊齊迸裂,鮮血滲出細布。

“南山王稍安勿躁。”公良瑾語聲沉靜,“我已将毒物收繳,正令人查驗。”

顏玉恒緩緩吐出一口氣,視線凝重,落在公良瑾臉上。

眼前之人,極年輕,卻已有了國之重器的模樣。

聽着他說話,不自覺便令人心緒平靜、安定,下意識地信任。

顏玉恒眸光定下,慢慢落坐。

“不瞞殿下,赤紅之母與一樁家醜有關。”顏玉恒輕嘆着開口,“清和去世之時,我曾答應過她,一輩子守好這個秘密,永遠不讓女兒知道。我本以為,世間不會再有赤紅之母。”

公良瑾颔首。

視線相對,顏玉恒心中浮起異樣的感覺,仿佛說出這幾句話之後,眼前這位年輕的殿下差不多便已猜出始末。

顏玉恒垂眸,低沉的聲線在這間空曠的木堂屋中回蕩。

“清和懷胎五月時,醫師診出是個女兒,我們都高興壞了,給她取名喬喬。喬喬調皮好動,在娘胎中便十分聰明,還未出世就懂得與人碰拳頭——還會挑人,若是顏青過來,喬喬便踹他,不許這個沒輕沒重的搗蛋鬼在清和面前瞎鬧。”

“我們每日都在期待與她見面。”

說到此處,顏玉恒別開頭,抹了把臉,聲線隐隐顫動。

“然後清和便中了此毒。”

“赤紅之母無藥可解。中毒者,一旦生産,渾身血液将從體表沁出……孩子出世,母親血液流幹而亡。這便是……至邪至毒的赤紅之母。”

說話之時,顏玉恒身上包紮的細布也一張接一張被鮮血滲透。

他繼續說道——

“我勸清和打掉孩子。畢竟還是胎兒,沒見着面,沒說着話。”壓抑着哭腔的男人,聲音變得扭曲震蕩,“清和不忍。她說喬喬很聰明,很聽話,很懂事,已是我們活生生的女兒。”

“後面那些日子,清和日夜不停給喬喬做衣裳。”

“當時也是懷抱萬一的僥幸,就期望那畜生良知未泯,其實并未真的下毒,只是故意說那樣的話,折磨我與清和……”

男人躬下了背,捂着臉,雙肩顫如秋葉。

“然而喬喬出生時,清和還是走了……我答應清和,要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不讓喬喬知道。”

“我已許多年不曾見着女兒,也不知如今的她,是否如清和期願的那樣,每日都開心快樂……”

指間溢出悶沉的嗚咽。

公良瑾嘆息,傾身,老成持重地拍了拍顏玉恒的後背。

“令嫒很好,這一世都會喜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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