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枯木逢春

顏喬喬心髒瘋跳。

她的瞳仁中映出韓峥的模樣——堪稱狼狽。

他身子骨極虛弱,無法獨立行走,于是七尺大男兒竟像個嬰孩一樣,被一個用床單做成的巨大“襁褓”兜裹在離霜身前。

離霜微微向前傾着身,韓峥便這麽,虛虛地、懸懸地,吊在顏喬喬床榻上方。

他的指尖捏着一枚散發濃郁龍涎香味的異珠,置于顏喬喬鼻下。長時間保持這樣的動作,令他的手臂肌肉難以抑制地痙攣。

窗外赤霞株上透來的紅光照着他半邊臉,他的唇角勾着陰冷溫柔的笑,眼神精亮,背光的那半邊臉上,額角暴起的青筋仿若一道道魔紋。

顏喬喬發現自己的身軀依舊無法動彈。不必說,一定是鼻下這枚異珠的功效。

四目相對,韓峥即刻閉上了嘴,眸中的光芒斂下去,斂入一片無邊的靜默和黑暗。

這一瞬間,顏喬喬的感受可謂驚駭欲死。

瞳仁本能地向內收縮,心髒懸至喉嚨。

只一霎,她便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她沒有露出異色,而是放空視線,木然盯着他的眼睛,令聚焦的目光一點點向四周渙散。

仿佛在看他,又仿佛沒在看他。

她的臉上沒有驚懼也沒有遲疑,便如睡夢中睜了睜眼,并未意識到眼前多了些什麽。

她繼續向左右擺頭,試着掙脫“夢魇”。

韓峥沉默着,示意離霜接過他手中的異香珠,然後并起手指,探向她的頸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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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喬喬心頭一凜——不行,此刻她心跳太急太重,會露餡。

在他的手指落下來之前,她迅速運轉靈氣,以靈流強行壓制住心跳和脈搏。

一瞬間天旋地轉,難以形容的悶痛感攫住胸腔。

幾乎同一時間,韓峥冰冰冷冷的手指落到了她的頸側。

她若無其事地阖上了眼皮,用靈氣拟出平穩的、比尋常稍快些的搏動。

她仿佛完全感覺不到他那兩根蛇般粘膩滑涼的手指,她閉合雙眼,繼續用盡全力在“夢魇”中掙紮。

這一刻的感受,可謂度日如年。

胸腔中的悶痛一下重過一下,後背覆滿了冷汗,恐怖的惡心和眩暈感令她生不如死。

撐下去。

她已知道真相,只要韓峥今夜離開,他便不會再有下一次對她出手的機會!

只是……被壓制跳動的心髒真的很疼。

這種疼痛,像極了長劍刺進去那一瞬間的僵硬麻痹。

連時間都變得漫長。

好難捱,這一刻,竟比從前被他傷害時更加難捱。

終于,韓峥的手指輕輕收回。

顏喬喬心中一舒,疾疾放開被靈氣壓制的心脈。血液在體內歡快地奔騰,如同枯木逢春,十指一絲一絲地泛起麻意。

似乎成功騙過去了。

她和韓峥鬥了那麽多年,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

今日,她便是借着韓峥對她的了解來誤導他——和他在一起時,她的脾氣總是又臭又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絕不會與他虛與委蛇。

看到他眼下這副模樣,她應該輕蔑地笑話他、嘲諷他,用眼神和微微翕動的唇告訴他,他的拙劣伎倆已經被她看穿,他這副跳梁小醜的滑稽樣子能讓她笑十年。

韓峥熟知的顏喬喬,該是那樣的。

而今日,她壓下了對他的全部惡意,裝作并未醒來——韓峥兩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顏喬喬。應當可以騙過他……吧?

濃烈的龍涎香味萦繞着她,她依舊絲毫也無法動彈。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便是此番滋味。

她調整好呼吸和心跳,提心吊膽地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半晌,韓峥終于開口了。

“是不是該給夫人一點懲罰,才能讓你把我的話當回事呢。”他輕飄飄地說。

說話時,身軀晃動,懸在“襁褓”邊緣的一整串大西州六角銅風鈴便齊聲叮叮作響。密匝匝的聲音,前世曾一夜一夜吵得她不得安眠。

他溫存地笑着,再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這次他徑直扼住了她的頸,指側的繭子摩了摩她的皮膚,手掌與指骨一點一點慢慢收緊。

顏喬喬呼吸凝滞,心跳停頓片刻之後,開始在胸腔中瘋狂擂擊。

韓峥身體虛弱,這樣的動作幾乎耗幹了他的力氣,他的喘聲變得沉重,身體的重量墜着那只大“襁褓”,發出布匹擰絞摩擦聲,像是在與她同歸于盡。

顏喬喬腦中傳出嗡鳴,在他的指掌斷斷續續用力和收力的徘徊間,她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殺意。

與前世扼醒她的那次截然不同,那時他動作雖狠,卻只是想要折磨她、吓唬她、迫她屈服,并不想要她的命。

而此刻,他顯然真的在考慮要不要殺掉她——他并未徹底打消懷疑。琉璃塔的遭遇讓他知道,她有多麽心狠手辣。倘若她方才是裝的……留下她,必定後患無窮。

韓峥的手掌時松時緊,牙根磨出輕微的咯咯聲。他在猶豫。

顏喬喬胸腔悶痛,心頭難免浮起些絕望。

就這麽聽天由命,将死活寄托于韓峥一念之間?

怎麽甘心啊!

然而此刻她一動也動彈不得,只能逼着自己保持清醒,隐忍等待一個渺茫的機會……

胸中越來越悶。

韓峥還在遲疑,脫力的手痙攣般抖動,卻不願意放開她。

牙關咬出一陣陣細響,當他再一次傾身用力時,離霜那只捏着龍涎異珠的手不自覺地挪遠了些。

龍涎香味淡去,顏喬喬感覺周身微微一松。

機會來了!

她并未睜眼,只是就着雙唇分開、痛苦倒氣時,嘲諷地勾起了唇角,用氣音笑道:“王爺都做了鬼了,口味還是那麽重!”

韓峥手指一頓,旋即,那枚珠子迅速被離霜挪了回來,重新置于顏喬喬鼻下。

她不必睜眼都能感覺到,他正在皺着眉審視她。

這樣的顏喬喬,才是韓峥熟悉的顏喬喬——從來不屑在他面前僞裝,心裏憋不住半句話。

她有恃無恐,就仗着他心有不甘,舍不得當真把她怎樣。

這才是她的性子。所以……方才她該是沒見着他才對。

頸間的力道漸漸便松了。

異珠令她無法咳喘,心肺痛得如溺水一般。

這一刻的靜默,比四季更加漫長。

許久之後,韓峥終于開口。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我還可以對你做更多、更有趣的事。”韓峥嗓音微啞,“期待明日的相見吧。”

他的心緒顯然也有些紛亂,不再像前幾日一樣癫狂地說個沒完。

說完這一句之後,袖風微動,應當是擡手做了個手勢。

顏喬喬雖未睜眼,卻能感覺到離霜抓緊了他,帶着他從窗口倒掠飛出,片刻之後,她聽到極細微的、院門阖攏的聲音。

鼻端仍殘留着龍涎香味,她像往日一樣左右搖頭,在氣味徹底消散的一霎,她的臉猛然轉向了右側,涼涼地貼在竹枕上。

夜寒如水,滿樹赤霞微微拂動,那是離霜掠過時帶起的風。

空氣中的龍涎味道已然散盡,只有赤霞株的清幽,被褥整整齊齊,根本看不出有人到訪過的痕跡。

顏喬喬坐起身,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心肺都在震。

勻過一口氣,她扶着床榻跳到地上,鞋也不穿,只抓起放在床頭匣中的短劍,便踉踉跄跄往外跑。

赤腳踩過木廊、踩過庭院中微濕的黑土層,軟着雙膝,停在了院門後方。

她伸出顫抖的手,扶住兩扇木門。

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思索下一步行動。

逃出去?

不行,山道太長、太黑,說不定韓峥會讓離霜停在暗處,此刻正陰恻恻地打量這間院子。

喊人的話,最先趕到的恐怕就是還未走遠的離霜。

那樣才真是死路一條。

只能先留在院中。

哪怕……再恐懼再害怕。

顏喬喬感覺到心跳震擊着胸膛,她擡手抓住木插銷,打算先将它扣上。

她深深地喘着氣,四肢仍殘留着麻痹感,胸悶欲嘔,咽喉疼痛。

手指顫得厲害,連扣了好幾次都未能将木插銷扣合,一次次擦着邊錯過。

此情此景,仿佛身處噩夢之中,渾身提不起力量,連個門也關不緊。

她咬住唇,拼命将那插銷往木槽裏扣,忽然木塊一斜,撞上了自己的手指。

“嘶。”

借着刺痛帶來的清醒,她猛地推動插條,鎖死。

“咔。”

她吐出一口氣,轉身貼在一側木門上,扔掉了短劍的劍鞘,雙手緊緊握住劍柄,揚劍在身前,豎尖了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

這一刻的感受,像極了當年身處城隍廟。

雖然今日她睜着眼,可是處境如此,便如睜眼瞎。

她甚至不知道韓峥會不會就站在門外,與她隔着這一扇薄薄的木板,勾着唇角,陰陰冷冷地看她在這裏無望掙紮。

距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

春日夜寒,她的衣裳卻從裏到外濕得透徹。

她深深地呼吸,身軀顫抖得厲害,腦中卻近乎冷酷地思忖着下一步——倘若聽到禁制開啓的聲音,她便把劍藏在袖中。見到韓峥時,裝作中計的模樣,對他說害怕,試着靠近他,若他以為她要親吻他,她便一劍送他歸西!

她下定了決心,長長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感受着濕衣冷冰冰貼在身上,她的思緒變得更加清醒。

等待時,時間總是特別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于有了動靜。

塵埃落定的感覺,倒是沒有想象中那麽糟。

顏喬喬屏住呼吸,将短劍藏進袖中,涼絲絲貼着皮膚。

“叮——”

門禁并未被觸動,他居然搖了傳音鈴。

鈴铛在廊下響起,顏喬喬緊緊握住劍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痙攣。

旋即,廊下鈴铛與一門之隔,同時響起了男人的聲音。

“顏喬喬,開門。是我,公良瑾。”

顏喬喬驀然睜大了眼睛。

頓了片刻,聲音再度響起:“我數三聲,再無回應我要破門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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