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青梅竹馬

顏喬喬無法形容這一瞬間的感受。

雖然知道假扮夫妻是為了方便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可是聽到他用那清潤玉沉的嗓音說出“吾妻阿喬”時,她的心跳仍是很不争氣地徹底錯亂。

兩世的思不得、求不得,忽然落到了實處。

即便只是鏡花水月,亦感覺此生不負光陰。

他挽起袖,将手置于臺櫃上方,簽字。

他寫,趙玉堇、許喬。

趙是君後的姓,許是她阿娘的姓。

看着兩個端正清隽的化名并列排在一處,顏喬喬忽有一種在簽署婚書的錯覺。

奇異的羁絆,連接彼此。

“客官要天字號廂房?”豐腴美豔的老板娘撲扇着濃黑的眼睫,妖妖嬈嬈問道。

公良瑾稍微遲疑:“……對。”

“承惠八兩銀。”

公良瑾再一默:“……知道了。”

豐腴老板娘回身去取鑰匙時,公良瑾側過身,擡手揉了揉顏喬喬腦後的發絲,将她攏到身前。

“累壞了?這就帶你去歇息。”

顏喬喬下意識想要搖頭,卻發現腦袋被他的大手罩在掌心,搖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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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明白了,她的演技實在不過關,于是殿下禁止她繼續露臉。

她幹脆破罐子破摔,将臉倚在了他胸膛上,雙手僭越地擡起來,抓住他腰側的衣裳。

堅硬的胸膛,清幽的寒香,手指下的衣料沉甸甸。

仿佛只要她不松手,便能一直擁有她的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片刻之後,客棧老板娘擡起一根纖纖玉指,指上挂着一把雕花鑲金鑰匙,手指一甩,鑰匙發出清越富貴的鈴鈴聲。

公良瑾自袖中取銀錢。

一錠大的,一錠小的。

美豔老板娘笑道:“客官可真是闊綽豪爽!”

公良瑾沉默着接過鑰匙,擡手攬住顏喬喬肩膀,帶她走向三樓客廂。

天字號廂房裏外共三間。外間是廳室,地面鋪設有紫金大絨毯,一應陳設古色古香,置有青玉香爐,旁邊的小香案上用玉碟盛有各色熏香小角料。

龍涎、沉水、玉冰、淩牡……

鑲金嵌玉的雕花圓拱門後垂着簾幔,穿過簾幔便是卧房。漆木金絲拔步大床可以并躺下七八個人,床前擋有玉質屏風,窗邊置有銀絲軟榻。

窗外是天高地闊的西域景象,窗間覆有冰花绫紗,擋風沙,不擋日光。

卧房內還有一個次間,花雨石砌出天然湯泉的形狀,竹筒引來熱湯,攪動一池活水。

“殿……”

“還叫殿下?”他側眸看着她,“改改口,在外莫要露出破綻。”

聞言,顏喬喬的雙手頓時變得十分多餘,不知該擺在哪裏。

湯池中飄來的熱氣熏得她臉頰微熱,她動了動唇,厚着臉皮問:“那叫您什麽?”

“阿瑾,或是夫君。”公良瑾的語氣雲淡風輕。

顏喬喬只在腦海中過了過這兩個稱呼,心髒立刻不争氣地亂跳起來,十指指尖一陣發麻。

雙唇分了又合、合了又分,臉頰越來越紅,硬是叫不出口。

公良瑾見她窘得快要鑽進地毯裏面去,不禁輕聲失笑,擡手牽住她的衣袖,将她帶到金絲拔步床邊上,示意她坐下。

“顏喬喬。”他坐在她的身旁,正色道,“知道你我是什麽身份?”

“君臣。”她答得飛快。

公良瑾:“……”

他無奈地瞥着她,道:“此地距離西梁千山萬水,要經過大西州重重關卡——他們必須騙我們心甘情願前往西梁邊境‘撈金’。”

顏喬喬點點頭。

“是以,”他道,“我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趙玉堇,你是我青梅竹馬的小嬌妻許喬。你被我寵慣了,吃不得一點苦,落難也要錦衣玉食。我死要面子,一路硬着頭皮充冤大頭,如今銀錢就要花光,我心中焦灼不已。”

顏喬喬:“……?”

他微笑道:“如此,方便你我被人盯上。”

顏喬喬:“……”

她的心情非常複雜,思緒十分錯亂。

他挑眉看着她:“明白了?”

顏喬喬木木揚起唇角,恍惚眨眨眼。

他唇角含笑:“自己想想,在我面前該如何表現。”

顏喬喬的視線從卧房左側劃到右側,又從右側劃回左側,擡頭望望覆了浮光軟緞的屋頂,又低頭看看足下花紋繁複的異域紫絨毯。

她很老實地說:“殿下,我不知道,想不出來。”

“嗯?”他稍微拖長了聲線,不解道,“當初在月老祠,不是裝得像模像樣?”

顏喬喬想起自己在江芙蘭面前撒潑打滾的往事,掩面呻吟:“……那不一樣。”

“何處不一樣。”

顏喬喬:“……”

何處不一樣?那時候她剛重生回來,不知道、也不承認自己的心意,一顆精忠報國的紅心坦坦蕩蕩。

可如今,她已問心有愧。

明知是鸩,卻偏飲來止渴。飲便飲了,不說偷偷摸摸凄風苦雨,還要當衆牛飲,痛飲三斤。

這話,她如何說得出口。

公良瑾輕輕笑了下,道:“聽我道來。趙玉堇家教嚴謹,自幼規行矩步,學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而這個許喬,離經叛道,活蹦亂跳,想不看見她都很難。”

顏喬喬:“……”

“二人少年相識,青梅竹馬,他只要遙遙看着她,便會……”他停頓片刻,認真道,“近墨者黑。”

顏喬喬:“……?”

實不相瞞,方才她差一點點就自作多情了。畢竟少年相識、離經叛道、遙遙給她彈琴什麽的,聽起來就很像他們本人啊。

等到“近墨者黑”一出來,她便十分确定,他是在內涵顏喬喬本喬——不是旖旎的那種。

她悄悄瞪他的衣領。

“趙玉堇在許喬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缺失。”他淡聲笑道,“他不僅要做書生,也要做個仗劍江湖的俠客。一年一年,他這麽看她長大,習慣了,便成為人生的一部分。”

他的嗓音有種感染人心的力量,簡短幾句,便讓她微微聽得有些失神。

她的腦海中勾畫出了兩個小人模樣。

溫潤如玉的小書生,嬌俏明媚的小女俠。她總是在他面前動來動去,他也永遠靜靜站在一旁——她回眸便看得見的地方。

不知不覺,她的眼眶變得濕潤,低聲道:“那,後來呢?”

公良瑾微微地笑:“後來他将她娶回家,那時家境好,寵着她縱着她,慣得無法無天。”

顏喬喬:“……哦。”

他道:“如今即便落難天涯,他也不願叫她看出狼狽,依舊錦衣玉食地慣着。要星星,不給她摘月亮。”

顏喬喬忽然好羨慕那個“許喬”——能夠被“趙玉堇”這樣的人寵着,前世恐怕是拯救過世界吧?

她抿住唇,心間又酸又甜。

“明白了嗎,”他微笑着說道,“在我面前,任你驕縱。”

淺淺淡淡一句話,卻如驚雷一般。

顏喬喬身軀一震,兩顆淚珠噼啪墜落,在手背上摔成晶瑩的小水花。

“殿下……”

她吸了吸氣,改口道:“……夫、夫君。”

她想,便是溺死在這場鏡花水月之中,人生也沒有太大的遺憾。

他凝視她,淺笑如春風般和煦。

顏喬喬捏了捏手指,擡眸瞥他,試探地叫了一聲:“趙……趙玉堇。”

“嗯?”他溫柔垂眸。

她眨了眨眼睛,再喚:“趙玉堇。”

“嗯。”

“趙玉堇!”

“我在。”

“趙玉堇趙玉堇!”她看着他沉靜縱容的黑眸,心情一點點便輕飄飄地上了天,“趙玉堇!”

他低低地笑起來,眸中映出她嬌俏的容顏。

她彎起眉眼:“我才不叫你夫君,我就叫你趙玉堇!”

“随你。”

“趙玉堇!”

天字號廂房中漸漸傳出顏喬喬理直氣壯的笑聲。

傍晚時分,公良瑾與顏喬喬離開廂房,詢問過客棧老板娘之後,徑直前往城中最負盛名的食肆,珍玉樓。

顏喬喬察覺有人尾随。

她偏頭看公良瑾,見他長眉微蹙,黑眸中覆着淺淺一層不易察覺的憂色。

觸到她的視線,他立刻展顏笑開:“怎麽了?”

她微微撅起唇:“趙玉堇!這裏風一吹便能吃到沙子,我不喜歡!我想吃江東的菜!”

他默了默,強笑道:“總吃那些,你也不膩?難得出一次遠門,多走走,多看看罷。”

“哦……”她拖聲拖氣地應着,随他走進珍玉樓。

到了二樓雅座,她不耐煩聽店小二報菜名,徑直便道:“你們這邊的特色菜,每一樣都呈上來——還有酒,酒水要最好的。”

店小二愣了下,讪笑道:“客官,我們這邊盤子大,您二人怕是用不完,浪費啦。”

“怎麽會浪費?”顏喬喬天真地歪着頭,不解道,“剩菜不是有下人吃麽。”

公良瑾:“……”

店小二:“……”

公良瑾餘光瞥了下兩丈外的漆雕花柱。

圓柱後面背身坐着的,便是平安客棧那黑瘦的掌櫃。

“照她說的做便是了,”公良瑾微微揚聲,“還怕付不起賬?”

“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店小二連忙躬身退下。

小半炷香之後,第一盤大菜端到顏喬喬面前。

看着比洗臉竹盆更大的一盤辣子雞塊,顏喬喬緩緩眨了下眼睛,雞蛋裏挑骨頭道:“料這麽足,必定是粗制濫造,不吃,拿走。”

店小二眼角微跳,心道,這是哪嬌慣出來的姑奶奶?

接下來的一刻鐘……

“鹹了。”“淡了。”“火候不足。”“過了。”

“硬了。”“軟了。”“薄了。”“厚了。”

“太甜。”“太酸。”“太粗。”“太綿。”

“重做。”“重做。”“重做。”

店小二見識到了何為挑三揀四、吹毛求疵、沒事找事、無理取鬧……

外人看着都想抽她,然而她身旁那個玉琢般的男子卻是一味寵着慣着。

一盤盤大菜端回後廚回鍋。

最終,顏喬喬只飲了最初送上來的青梅煮酒。

她自己不吃,還不許身旁的夫君吃,飲得醉醺醺,擡手抓着他的衣袖,只許他吃米飯。

顏喬喬本意是借酒裝瘋,沒想到空腹飲下幾盞燙酒之後,竟是真的有些醉了。

呼吸裏全是熱騰騰的酒氣,唯有殿下的清幽寒香能夠提神醒腦。

她不自覺便倚到了他的身上。

他擡手攬着她的肩,由着她醉眼惺忪地倚住他的肩臂。

她的思緒變得遲緩,每說一句話,都得強迫自己過一過腦子。她道:“趙……趙玉堇!”

“嗯。”

“不許吃菜。涼了!”她驕縱道。

他無奈地微笑:“知道。”

她滿意點點頭,将自己的腦袋整個窩進他的懷裏,雙手揪住他腰側的袍子。

殿下的胸膛,真是精瘦堅硬,令人眷戀啊。顏喬喬迷迷糊糊地想。

公良瑾準備結賬之時,漆雕花柱後面的黑瘦掌櫃終是按捺不住,湊上前來。

“趙公子。”黑瘦掌櫃眼角堆出谄笑,“巧啊。”

公良瑾垂眸看了看懷中熟睡的“嬌妻”,壓低聲線:“掌櫃,巧。”

黑瘦掌櫃看了看桌面上滿滿當當的菜肴,頗有心機地長籲短嘆起來。

“我那口子也一樣,敗家!做爺們的,都不容易啊。”

公良瑾含蓄地笑着,讓店小二給這客棧掌櫃添了一副碗筷,請他自便。

滿桌佳肴,不吃白不吃。

黑瘦掌櫃一面風卷殘雲将菜肴攬到碗中,一面含混不清地道:“趙公子如此闊綽,莫非是在給西梁的冤大頭做事?嗐,真羨慕你們這些文人啊,随便給那些附庸風雅的西梁貴族做一做夫子,便能日進鬥金,養得起人間富貴花。不怕趙公子你笑話,我那小店,賺不到幾個錢,家中婆娘随時都準備跑路了!”

落魄公子趙玉堇偷偷看了懷中嬌妻一眼,聲線壓得更低:“西梁當真遍地黃金?”

“可不是嘛!”黑瘦掌櫃挾起一塊辣雞,大嚼着道,“我要不是生得磕碜了些,我也去那個什麽……頭懸梁、錐刺屁股,學些酸文酸句掙錢去!”

公良瑾若有所思,矜持地微微點頭。

話不能說盡,黑瘦掌櫃點到即止,只等魚兒自己上鈎。

結賬之時,看着公良瑾外強中幹的模樣,黑瘦掌櫃不禁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阿喬,回去再睡了。”付過賬,公良瑾輕聲喚醒顏喬喬。

她從他懷中探出一張桃色灼灼的臉,迷迷糊糊看他一眼,然後望向桌間菜品。

“趙玉堇,”她跋扈道,“不是讓你不許吃菜麽!”

公良瑾無奈地回她:“我未動過,只是請客棧掌櫃用了些。”

“哦。”顏喬喬醉眼迷離,望着他笑,“那便好。方才我翻來覆去地折騰,廚子必定懷恨在心,往這些菜裏加料——口水、鼻水、鞋底灰、搓澡丸……”

她掰着手指,一本正經地數。

黑瘦掌櫃:“……”

公良瑾:“……掌櫃聽見了。”

顏喬喬燦爛笑開,铿锵有力道:“就是聽見才惡心啊!我讓他蹭飯?”

黑瘦掌櫃:“……”

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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