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以禮服人

大西州地勢平曠,多風沙,植被少葉,大地顯得廣袤荒涼。

夕陽的光線被雲霞分割成塊,斜斜鋪灑在遠方天邊,像一匹匹流動的緞。

四駕馬車停在黃沙土道旁,年輕俊秀的男女分作兩堆,領隊與車夫們四處散開,到荒原上撿枯柴回來生火。

名叫冰壺的白衣女子目光漸癡,喃喃道:“檀郎待我,亦如這般。我定會治好檀郎,讓你無災無難,無病無疾。我們,也會像他們一樣……”

說着說着,一雙眼尾上揚的桃花狐眼忽然便湧滿了晶亮的淚泉,滂沱往下掉。

顏喬喬絲毫也不同情——自家夫婿病得快死,便盯着長得像他的人眼也不眨?如此“癡情”,倒是與韓峥如出一轍。

她拽住公良瑾寬大的袖口,準備拉他回車廂去。

幾個書生模樣的男子見狀,忍不住掏出紙扇,拍着掌心,偷眼瞄向顏喬喬,斯斯文文地議論起來。

“女子之美在于賢良淑德,寬容大度。小肚雞腸之女,成何體統?”

“我觀那位兄臺也算是一表人才,怎就娶了個妒婦,唉,真是家門不幸。”

“娶妻娶賢,女子侍奉夫君,當不争不妒,效仿潇湘雙妃才是正理。”

越說越起勁兒。

顏喬喬大樂,偏着腦袋,沖那幾個酸腐文生拱手笑道:“諸位所言甚是——那便恭祝諸位家中老父親多添小娘!”

衆文生:“……?!!”

顏喬喬笑得嬌嬌俏俏,轉臉望向公良瑾,拖着嗓音曼聲抱怨:“趙玉堇,我不想吃幹糧!”

“好。”他毫無底線地寵溺道,“給你研磨細了,用西子紅茶沖泡,做茶餅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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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很不滿意的語氣。

“刻上你喜歡的木槿花。”他彎着笑眼,溫聲道。

顏喬喬:“……”

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心飄了,腿軟了,差點兒不記得今夕何夕。

“哦。好。”

她的視線虛虛落在他的喉結上,吸入肺腑的空氣仿佛全是暖暖的細砂,一粒一粒,細密地蹭着胸腔,心猿意馬地癢。

幾個書生捶胸頓足,恨鐵不成鋼。

還有天理嗎?長成這樣的男人,還要溫存小意、百般讨好?!

不帶這麽卷的啊!

荒野上風大。

公良瑾把顏喬喬送回馬車上,在車旁生了個小火堆,親手替她磨了幹糧,煮茶沖泡。

另一邊,領隊讓車夫架起深口大鍋,煮大西州特有的黃麥粥給衆人食用。

冰壺姑娘收起了眼淚,她從随身行囊裏取出不少幹貨,什麽鹹鹹香香的小臘肉、酸爽可口的腌黃瓜、調味上佳的幹蒸貝,放進黃麥粥中煮開,鮮香味道立刻飄出一裏遠。

衆人聚在火堆鐵鍋旁邊,氣氛熱熱鬧鬧。

與之相比,獨自在車廂外煮茶餅的公良瑾就顯得格格不入,孤苦伶仃。

“趙公子,過來一起吃粥啊!”幾個書生放聲慫恿,“喝個粥而已,能礙着什麽事了?”

車隊首領也喚道:“距離城鎮還有四五日,得用些湯食,不然腸胃都要打結。”

“是啊趙公子,快過來吧。”女孩們也七嘴八舌地喊,“你妻子都在車上睡着了,你一個人多無聊啊。”

顏喬喬其實并未讓公良瑾一個人孤獨待着。

她悄悄掀起車簾,伏在車窗上看他做事,他用餘光便能望見她的身影。

殿下這個人啊,無論在清涼殿還是在這荒郊野嶺,煮茶的樣子都是那麽清雅如仙,令人靜心寡欲,抛卻了世俗煩惱。

正是歲月靜好時,忽然零零碎碎聽入滿耳聒噪,着實讓人心生不耐。

剛準備發作,便見一襲濃麗白衣款款行來,手中捧着一只白瓷大碗,碗中盛了鹹香的粥——黃麥粥用料滿滿,鋪上厚厚一層輔料。

“趙公子。”冰壺姑娘款步到了近前,神色真摯道,“我給你和許姑娘送粥來。”

說着,一雙柔若無骨的玉手便将瓷碗捧到了公良瑾面前。

她躬着身,領口微敞,渾然不知自己的好身段便要兜藏不住。

顏喬喬:“……啧。”

這可當真是小看了殿下。殿下是什麽人,這世上還有他沒見過的招數?

她托住腮,心道,‘殿下答應了我的無理要求,不讓這個冰壺看他。此刻這個人湊上前來,不知他會如何應對?總不能直言,我妻不許你看我吧?’

這般想着,她的心頭不禁壞壞地浮起些笑意。

她并不擔心什麽。畢竟,殿下可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身處九重天闕,誰也夠不着。

吃醋什麽的,完全不存在。

她眨了眨眼,偏頭望去。

“多謝,不必。”公良瑾眉目不動,淡聲道,“請回。”

冰壺神色微微有些受傷,弱聲道:“趙公子請千萬不要誤會,我心系檀郎,決無旁意。我來此,主要是想要與公子聊一聊關于西梁……”

公良瑾雕刻木槿的手指微微一頓,語氣清寒:“姑娘既然認為趙某長相與故人沖撞,便該自覺避嫌,非禮勿視。”

冰壺:“……”

顏喬喬:“……”

萬萬沒想到,殿下竟然以禮服人。

冰壺铩羽而歸。

顏喬喬笑吟吟倚住車窗:“趙玉堇你真好。我們以後都不吃她的東西,一口都不吃!”

“知道。”他帶着笑意,懶聲回道。

顏喬喬恃寵而驕:“趙玉堇你不耐煩了,你在敷衍我!你居然只說兩個字!”

還未走遠的冰壺:“……”這種人也能嫁得出去還有沒有天理了?

公良瑾:“……”

他擡眸,涼涼一瞥。

顏喬喬心間警鐘大作,她忽然有種錯覺,殿下仿佛會傾身逮住她,把她摁在車窗上,堵住嘴,禁止她繼續叭叭。

念頭只一閃,她便僵成了一只炸毛的鹌鹑,渾身都蹿着閃電。

他似笑非笑地盯了她片刻,微微勾唇,笑開:“好,我知道了,我答應你,這一路都不會用旁人的東西。”

“哦。”

她縮回車中,後背靠住廂壁,心髒在胸膛裏打鼓。

片刻之後,車廂外的踏板微微一沉。

顏喬喬的心髒随之一跳。

清瘦的身軀進入車廂,落坐她的身旁,距離近到她能直接聞見他的清幽寒香。

還不止,他俯身,繼續湊上前來。

顏喬喬心跳微停,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放在身前的手被他握進掌心,她身軀僵硬,木然地看着他打開了她的手掌,将一枚精致無比的茶餅放進她的手中。

顏喬喬:“……”

定晴一看,只見他在茶餅上刻了兩朵花。

左邊一朵木槿,右邊還是一朵木槿。

兩朵花相隔甚遠,但不知為什麽,感覺卻無比親昵,連一片葉子也插不進去。

他擡手,揉了揉她的發絲。

“不生氣了,阿喬乖。”清潤的嗓音帶着笑。

顏喬喬:“!”

她又一次縮成了很不争氣的紅臉鹌鹑。

“茶餅,真甜。”

接下來幾日,同行衆人與珍玉樓的店小二一樣,深刻見識了顏喬喬的挑三揀四、吹毛求疵、沒事找事、無理取鬧……

那谪仙般的男子卻一味縱着,只差沒把她寵上天。

而她雖然極易炸毛、挑剔又麻煩,但偶爾被他哄得臉紅時,又是一番人間難見的嬌嗔顏色。

衆人看慣了,便知道人家那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是郎情妾意的情趣,輪不到旁人打抱不平。看開了,看淡了,再看這小兩口打打鬧鬧,倒也是點綴了漫長忐忑的旅途。

車馬行了幾日,終于抵達大西州與西梁國交界處的一個邊陲軍鎮。

此地守備偷偷放水,走私生意大行其道。

公良瑾環視周遭景象,眸底浮起暗沉的冷怒——便是這些人,逐利無義,将危險放入國門,戕害無辜百姓。

顏喬喬與他視線相接,便知道他有正事要辦。

她踏上車轅,揚聲抱怨:“趙玉堇,我要吃玉堇膏,你去給我買!”

聞言,剛剛略微适應她驕縱脾氣的同行者忍不住大皺眉頭。

“這都要出關了,姑奶奶能不能別瞎折騰?”

“就是就是,這都什麽時候了,出了關便是西梁……”

“有什麽問題?”顏喬喬挑眉,不可一世道,“到了西梁不就沒有玉堇膏了?我現在不吃,何時吃?”

衆人:“……”

領隊之人心力交瘁:“已經開始排隊,耽誤不得。萬一誤了出關時辰怎麽辦?”

顏喬喬不以為然:“那就明日走。多留一日怎麽了,又不是趕着去投胎。”

領隊眼角微抽,瞪了顏喬喬一眼,心說可不就是要送你們這些傻子去投胎?

顏喬喬偏頭望向公良瑾:“你怎麽還不去?你是不是有二心?”

衆人紛紛嘩然。這女人,簡直是,簡直是,不顧大局,不知好歹,是非不分!恃寵而驕到這個份上,當真是天上地下獨一份了。

“趙公子!”有人不忿道,“這你都能忍?!一個無理取鬧,說不定就要弄丢你的大好前程!”

顏喬喬不耐煩了:“趙玉堇!”

公良瑾:“……我這便去,你不要着急。”

他定定看了顏喬喬一眼,默示她放心,然後轉身消失在街尾。

衆人:“……”

目送公良瑾離去,顏喬喬本着救死扶傷的精神,往高處一站,傲然對眼前這些滿面不忿的待宰羔羊們說道:“你們也看到我夫君是何等人物了,有他珠玉在前,想必西梁貴族也看不上諸位。若是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不如就此回頭,省得到了西梁自取其辱——萬一不小心被拿去殺頭,那可如何是好?”

領隊險些噴出一口老血,急道:“西梁遍地黃金,用人的地方多了去!大夥別聽她瞎咧咧!”

他可真是謝謝平安客棧那兩口子全家,給他弄來了這麽個魔星禍害!

由于顏喬喬風評實在太差,衆人并沒有将她的話聽進去,只一心焦慮着能不能準時出城。

顏喬喬見良言勸不動該死鬼,也便作罷。

她懶懶回到車上,剛閉上雙眼準備假寐,忽然感覺車身輕輕一震,有人踏了上來。

顏喬喬挑開一線眼皮看了看。

竟是螳螂……哦不,冰壺姑娘。

顏喬喬睨着她:“有何貴幹?”

按照她熟閱萬千話本得來的經驗,此女趁着旁人夫君不在前來套近乎,八成是要挑撥離間,說些引她猜忌趙玉堇的話。

顏喬喬老神在在地微笑,淡漠眼神俨然看破一切。

只見冰壺抿了抿唇,稍微湊近些,朱唇微啓,壓着嗓子輕輕吐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你們快離開吧。西梁沒有什麽黃金,這一行,是要送進金血臺頂去死的!”

顏喬喬:“……?”

對方非但沒有按照話本出牌,反而奪走她的話本,念了她的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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