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邪神之谕
在顏喬喬的想象中,西梁國最著名的血祭場所金血臺,應當是一座陰森的、暗沉的、鮮血凝固在黑色巨石上的大祭壇。
不曾想,眼前竟是一座層疊恢宏的黃金臺。
陽光下,金燦燦的臺體每一處都折射出富貴逼人的光芒。
不僅鑲金,臺層之間還精心嵌滿了彩色寶石,倘若将這金血臺縮小數萬倍,那便是墓葬品中偶爾得見的七寶玲珑黃金臺模樣。
只盯了片刻,顏喬喬便有些眼花缭亂,雙眸泛起陣陣綠光。
這是一座金山啊。
視線恍惚一轉,發現前來西梁尋藥的冰壺仍未離開。
難不成她的藥在金血臺?進了金血臺,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思忖間,見領隊在前方揮了揮手,示意衆人跟上。
顏喬喬感覺到攬在肩頭的大手微微緊了緊五指,護着她走進前方這座吞人不吐骨頭的金色巨臺。
左右兩旁,護衛身披金甲,手執金矛。
腳下是一塊塊雕刻着華美圖案的金磚,走上幾步,顏喬喬便有些腿軟。
她們青州地處偏遠,窮啊。
每次送來的銀子總是不那麽夠用,到了最後幾日,緊緊巴巴,捉襟見肘,盼青州來人盼得眼冒綠光。
環顧一圈,只見從四壁到穹頂,處處鑲金嵌玉。
千萬盞金燈層層疊疊,金血臺內部華光璀璨,竟是蓋過了外頭的豔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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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瑾感覺到她呼吸有些亂,攬在她肩頭的手指默默握緊,給她安慰。
“趙玉堇……”她恍惚道,“好想搬磚。”
公良瑾:“……”
一層臺體最是廣闊。
三根通天琉璃巨柱貫穿臺體上下,望着去勢,當是直通臺頂。
琉璃柱亦是剔透的淡金色,柱體內嵌滿金燈,灑下千重影。
此情此景,讓書生們連詩也作不出,滿心滿眼只餘阿堵物。
兩名臉上畫滿金妝的棕膚侍女引着一行人,穿過金碧輝煌的大殿,踏入一間偏室。
說是偏室,其實內裏擺設裝飾完全是皇家規格。
冰壺唇畔噙了一絲冷笑,嘴唇不動,低聲對顏喬喬道:“西梁財富,十有八、九在金血臺,另外一二成供養王公貴族。”
“平民呢?”顏喬喬下意識問道。
冰壺哼道:“不過是被人用金匙子刮骨吸髓的牲畜罷了。你看看這裏,看看這些財富……呵,西部瞳,你等着吧!”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
莫非……冰壺竟是友軍?
二十餘名畫金妝、穿金紗的侍女魚貫而入,在左右兩旁鋪下一塊塊紫金厚毯。旋即,另一列侍女端來金色月形食碟,逐一擺放在紫金厚毯前方。
“坐坐坐。”領隊愉快地走到上首,盤腿坐下,取面前的冒着熱騰騰白氣的布團擦了擦手,然後抓起月碟中的食物大快朵頤,“随便吃!這可都是國中吃不到的美味!”
輕車熟路的樣子,不知賣過多少人命。
衆人環視四周不見貴族老爺在“視察”,便也跟着落坐,好奇地觀察面前的食碟。
“用手直接抓着吃,這邊就是這樣。”領隊拿起一只金碟,并起兩指,從碟中剜出半透明的白色膏脂,嘗了一口,拍膝叫好,“黃金沙蟹的肥膏,等閑吃不着!今日算你們有口福了,這斷……”
得意忘形,險些說出了斷頭飯三個字。
他及時收了聲。
周遭似是刮起一股陰風,只見立在四壁下的金妝侍女齊齊盯向他,在他住口之後,又齊齊恭順地垂下眉眼。
領隊讪笑:“這段路上,大夥都辛苦了,來來來,多吃些!”
随着他掏取白色膏脂的動作,鮮甜無比的腥香便溢滿了整間華貴偏室。
有人有樣學樣地跟着他用濕布揩了手,然後拿起面前的膏脂來。
一開始用手抓食物還有些不習慣,等到嘗了兩口鮮美白膏之後,立刻雙目放光,吃得舔手。
顏喬喬與公良瑾自然不會動金血臺的食物。
少時,侍女們陰恻恻的目光便向他們飄過來,觸到這些毫無人類感情的視線,顏喬喬心頭大跳,清晰地感覺到了不祥的威壓。
領隊趕緊擡了擡雙手,出聲解釋道:“這對小夫妻嘴刁,一路都是這樣,沒別的意思!”
侍女又将視線移走。
顏喬喬悄悄望向公良瑾,用眼神問他,‘這些是血邪?’
他長睫微垂,半掩眸光,探過一只如玉如竹的手,在她面前輕輕一晃。
掌心竟是那塊從韓峥僞身那裏射來的血玉骨令。
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周遭的血邪。
此刻,血玉骨令微微震動,內裏如有血雲游走——這就意味着周圍有血邪存在。
顏喬喬輕輕吸一口氣,只覺後背隐隐發寒。
畢竟,她身後便直直杵着兩個金妝侍女。
公良瑾手再一晃,不知将那血玉骨令收到了哪裏。
車隊出行之前,領隊曾讓人搜過衆人的身,卻未能搜出公良瑾身上的骨令。
顏喬喬看不穿公良瑾的藏物手法,只知道除了血玉骨令之外,他身上還帶着些別的東西。
她并不覺得稀奇,畢竟在她心目中,殿下自始至終都是神仙。
“吃吃吃!”領隊像主人一樣招呼衆人。
衆人陸陸續續拿起了面前的吃食,努力克服心理障礙,試着用手在食物上比劃。
冰壺低低笑了下,道:“放心吃就是了,沒毒。國師比誰都怕我們不幹淨!”
這倒是實在話。
西部瞳傷重,本就是需要替換清潔的血液來治傷保命,自然不可能給血奴下毒。
聞言,站在冰壺身後的侍女陡然開口:“禁止議論國師大人。”
嗓音粗嘎,竟不是“侍女”,而是男子。
顏喬喬愕然,定睛細看。
這一看便發現了端倪,周遭的金妝金紗“侍女”中,有近一半是長相清秀的男人,并非女子。
看來,這些便是護衛在國師身側的血邪衛兵了。
只能說國師很懂享受,一排排金色美人,可比五大三粗的侍衛養眼得多。
“哦。”進入金血臺之後,冰壺像是解開了禁锢一般,眉梢眼角都帶着嘲諷,“那我不說你們大人,說面前這膏子可行?”
“侍女”們又恢複了啞巴模樣。
冰壺揚了揚手中金碟,擡起纖纖玉指,取出膏脂,置入一雙潤澤飽滿的豐唇之間。
一面輕舐,一面笑道:“蟹膏,便是公蟹的……膏,養人得很。若是母蟹,那殼中便是黃澄澄的卵膏。”
顏喬喬眨了下眼睛,心中隐隐覺得有些不太妙。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見冰壺的桃花眼向她瞟了過來。
一句陰陽怪氣的話語砸向顏喬喬:“喜歡玉堇膏?哈。”
顏喬喬:“……?!”
五雷轟頂,不過如此。
她可憐兮兮地望向公良瑾。
只見他微垂着眸,神色冷淡,八風不動。
“不必理會。”他淡淡道。
未盡之意便是,不必理會将死之人。
用過餐,領隊便心滿意足地離開偏室,将這十二名血奴交給了“侍女”們。
兩列金紗“侍女”引着衆人,款款順着大殿旁側的金色臺階向上攀登。
顏喬喬一路不動聲色地觀察左右。
“侍女”數量驚人,每一層樓臺都有近百人,小部分在巡邏,大部分圍坐在三根琉璃金柱中央,手拉着手圍成圈,仰着頭望向臺頂,搖頭晃腦地念着些不知什麽功效的異咒。
這幕場景,莫名讓顏喬喬想起了琉璃塔中的顧京。
“向神明祈禱。”冰壺語聲微嘲,“祈求神明降下神谕。”
顏喬喬微微眯了眯眸。
邪神?
難道……顧京的詛咒借助了邪神的力量?
可是這世上當真有邪神麽?
思緒一轉,忽然記起了顏青從南越巫王那裏摸來的“巫祖神谕”——【來年冬末,舉全族之力,以滅公良】
巫祖?邪神?
可憐的大夏沒有神?
顏喬喬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冰壺,心中更覺此人神秘。
她要給“檀郎”尋藥,卻一路來到金血臺,眼看便要被送到國師面前,依舊不見她有逃跑的意思。她明明知道前方有什麽。
開始攀登金階之後,滿腔興奮的撈金者們都不再說話了。
交錯的腳步聲靜靜回蕩在黃金殿堂,階上時而遇到上下的金紗侍者,數量極多,防衛可謂密不透風。
顏喬喬心中默默計算戰力,越算,越是大搖其頭。
倘若想要硬闖進來行刺,那當真只有聖人才能做得到——攻下金血臺,得是西梁滅國之戰。
一國財富,十之八、九囤積于此。
戰力也不遑多讓。
她暗暗思忖着,再望周圍的富貴燦爛,眼前卻仿佛看到了一個個枯瘦如柴、無聲悲嚎的西梁百姓,看到了一灘灘從他們身上榨出的骨血。
越往上,金紗侍者數量越多。聚在臺中央念咒的聲響連成一片密密音浪,身處其中,身軀不自覺地微微搖晃,仿佛被血浪托舉一般。
顏喬喬的心髒沉沉跳動,周身隐隐泛起厚密的戰栗。
有戰意,也有恐懼。
萬軍之中取敵首級也不過如此罷。
黃金臺體漸漸收縮,從殿體邊緣望出去,已快要望不見臺下的西梁國都,只能望見遠處的高原和方柱石頭山。
快到臺頂了!
自從進入西梁國都,處處便都是那股檀香混着脂粉香的味道,久聞不覺其臭,顏喬喬已有許久忘了這個味道。
此刻,這股奇異的濃香卻再度撲面而來,叫人想忽略都無法做到。
太濃了。仿佛伸手一抓,便能粘乎乎地抓個指縫流香。
直覺告訴顏喬喬,目的地,到了。
果然,踏上最後一列三丈寬的黃金臺階之後,眼前再不是尋常的殿臺。
三根琉璃金柱到了盡頭,柱頂曲起,如蛇頸一般,彎曲着聚到臺體正中,托盛一只頭蓋骨形狀的琉璃碗,碗中細細沸着金色溶液。
臺頂深處立着一方黃金臺,臺前垂落四面金紗帳。
透過金紗,可見一張黃金榻。
榻上盤膝坐着一人,身披大紅袍,赤發鋪到榻下。
引路金紗侍者分列兩旁,靜靜垂首。
顏喬喬不動聲色掃過一眼。周圍足有三十名金紗侍,立于四方密密地護衛着國師西部瞳。
機會只在他吸血換血時。
她深吸一口氣,摁住緊張的心跳,以防被周圍這些護法聽去。
到了此地,“撈金者”們也個個沒了聲息,只安安靜靜地站成一排,等待那黃金堆中的貴人發話。
半晌。
“嗯……”那赤發紅袍之人發出綿長的聲音,低低地,吟唱般道,“恐懼會讓氣味發酸,緊張會讓氣味發苦,都不是我喜歡的味道……只有吃飽喝足,懶洋洋,美滋滋的時候,最令人舒服啊……來,孩子們,将這些可愛的朋友帶過來看看。”
顏喬喬緊張得指尖微微顫抖,心中将催動“夏濯”的術法一遍遍反複演練。
正待上前之時,只見琉璃金柱頂上的骨碗忽然“咕嚕”一響,翻湧起金血波浪。
霎那間,滿室金紗侍齊齊撲身向前,以額觸地,顫聲吟唱——
“恭迎神谕!”
顏喬喬:“……?”
來得這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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