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醍醐灌頂

禁制開啓,有風從庭院中吹出來。

被封印在院中的畫面、聲音和味道,齊齊湧出。

赤霞株的香氣濃到刺鼻,豔麗、腐敗。這是……花瓣糜爛在泥土中的味道。

顏喬喬恍了恍神,一時竟未能分辨,迎面撲來的聲浪究竟是什麽。

熟悉的噪音,熟到幾乎讓人下意識地忽略它。

她迷茫地眨了下眼睛,腳步微微踉跄。

一雙大手握住她的雙肩,幫助她站穩、跨過門檻。

落腳之時,她仿佛被燙了一樣,飛快地跳開——腳下,是兩朵破碎的赤霞花。

除了花瓣靡敗的氣味之外,庭院中還充斥着極清新的濃郁木汁香。顏喬喬一直認為,這股氣息是青草和樹木受傷流血的味道。

她心愛的赤霞株,受了重創。

花枝被斬落遍地,在它的傷口上,懸挂了無數風鈴,密匝匝地搖晃。

她有些恍惚。

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前世。

那一日她推開院門,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舊日重現,她清晰地體驗到前世感受——錯愕、迷茫、心疼、被“為你好”壓抑在胸腔中的憤怒。

破敗之際的花香味太過濃郁,令她有些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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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公良瑾重重一拂袖,兩扇院門在身後“砰”地阖上。

廣袖下探出一只手,手掌一翻,便有暗若深淵的沖擊波如海嘯一般,轟然蕩過整間庭院。

遍地落花揚起三尺,在半空微頓,木廊、屋舍隐隐一震。

“院中無人。”他斂下眸中殺機,淡聲說道。

顏喬喬輕輕點頭,唇瓣抿了好幾下,終于吐出一句話:“他們真壞。”

特意跑來誅她的心。

他垂眸看她,問:“從前便是這樣?”

“嗯。”她微微一笑,“一模一樣。”

她小心地繞開地上花瓣密聚的地方,一蹦一跳走向那棵陪了她許多年的赤霞株。

公良瑾薄唇微抿,靜靜看着她。

這株花被她養得極好,生機蓬勃,鮮活繁茂,花枝肆意生長。在清涼臺遠遠望見這一簇紅雲,仿佛就像看到了活蹦亂跳的她。

花像主人,倒是聞所未聞。

那些人,想毀了她麽?

他擡眸,淡淡掃過滿樹風鈴,眸色愈來愈冷。

顏喬喬忽然感覺庭院中的溫度下降了許多。她抱了抱胳膊,穿過地上的花枝,來到樹下。

伸出指尖,輕輕碰了下樹幹。

前些日子,她穿着被臭藥包熏過的燙金大紅袍回來抱它,它還曾嫌棄地往她頭頂扔了根細細的枯枝。

“如今可好,”她輕聲嘀咕,“你都沒有花枝可以打我啦。”

她将臉頰貼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樹皮上輕輕地磨蹭。

片刻之後,身後傳來腳步聲。

顏喬喬正想回頭,一雙大手便覆住了她的肩。

他俯身靠近她,嗓音溫和而低沉,在她耳畔道:“不要難過。想要什麽,趙玉堇都可以給。”

見她在樹下縮成小小一團,可憐得像一只失了巢的小鳥……他決定讓趙玉堇再多活一日。

此刻,顏喬喬其實并沒有哭。

她是很心疼她的赤霞株,但今生的她,擁有了太多前世不曾得到的東西。

比如殿下為她種在清涼臺的小花苗,比如她抱了一路、最終死得其所的大金磚,比如她已悄悄認定的、今生唯一的夫君……趙玉堇。

韓峥想誅她的心,想她像前世那樣黯然神傷,怎麽可能?

他未免也太看得起這些不值錢的破爛風鈴。

顏喬喬原想朗笑三聲,大肆嘲諷韓峥一頓,卻沒料到,殿下竟然誤以為她在難過,不惜祭出趙玉堇來安慰她。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她飛快地收斂了嚣張兇狠的表情,往下垂了垂眼角和唇角,慢吞吞地轉過身。

她輕輕抽噎:“我……好難過……想要趙玉堇抱……”

公良瑾眼角微抽。

這哭得未免也太假了些,讓人很難接得下去。原以為她此刻心神不穩,脆弱可憐,誰知她竟是這副德行——失誤了。

顏喬喬對上那雙清冷黑眸,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誤了。

她飛快地轉了轉眼珠,強行拐了個彎:“……抱塊金磚來給我。”

正要擡手抱她的公良瑾:“……”

趙玉堇沒有抱金磚給她,而是把她拎進了書房。

他淡淡地笑着,取了筆墨,運筆如飛,在她那張幾乎沒用過的書桌上鋪好九宮格宣紙,畫下九幅一望就讓人頭昏腦漲的陣圖。

“此陣,萬金難求。”他笑得溫和極了。

顏喬喬:“……”

他微微地笑着,踏出書房,順手從地上撿了一根韌度和硬度都恰到好處的細花枝。

顏喬喬:“……”

她仿佛聽到了來自赤霞株的嘲笑——誰說落了花枝就不能打你啦?

這一夜,顏喬喬見識到了昆山院半師的恐怖。

學到後面,她連窗外那些令人心煩意亂的鈴铛聲都聽不見了。

滿腦子俱是“經”、“緯”、“離”、“艮”、“巽”……她的雙目漸漸失去了神采,整個人渾渾噩噩。

“這一部分太簡單,是否有些無聊?”他淡淡說着,用花枝指向下一處,“好,我們加快進度。”

顏喬喬:“……???”

端坐書桌後面那人,太清正,太嚴厲,像一尊毫無感情的學廟神像,讓她根本提不起勇氣來抗議、或是喊着“趙玉堇”沖他撒潑。

“慢一點……”她可憐兮兮地說,“太快了受不了。”

他微微挑眉,略微放慢了授課速度。

接下來的半個夜晚,顏喬喬的口頭禪如下——

“慢點。”“淺點。”“不行。”“我不行了。”

漸漸地,公良瑾清冷正經的黑眸中浮起了一言難盡的迷霧。

是不是……哪裏有點不太對勁?

目露迷茫的半師給她放了個假,讓她出門吹吹風、醒醒腦。他留在書房,替她整理接下來要學的知識。

顏喬喬伸着懶腰走出書房,到了廊下,目光一頓。

她的夜燈照亮了滿樹密密的銅風鈴,夜色下,一枚一枚,都是清晰的傷疤。

她盯着這些風鈴,盯得眼露兇光。

漸漸地,眼前浮起了方才公良夫子教給她的陣點圖。

顏喬喬:“……”

她搖了搖頭,那恐怖如斯的陣圖依舊揮之不去。

其中一處“滅眼”,正好落在她盯了許久的一只大風鈴上。

腦海中,走馬燈一般晃過畫面。

零落成泥的花枝,韓峥得意的大笑,怪獸眼睛般密集的風鈴……

殺意凝聚,指尖亮起銀芒。

不夠……還不夠……

她的“冬殺”太弱,就像在指間藏了銀針,只能用來紮自己,遠遠不足以傷敵。

指間的銀芒,怎樣對付那些數丈之外的、該死的風鈴?

她的心緒漸漸沉靜。

公良夫子寒泉般的嗓音泠泠在耳畔重現,方才一知半解的陣法知識,此刻忽然流動起來,在她眼前凝成一個又一個清晰的陣點。

她感知到了難以言說的玄妙。方位、靈氣、風、水……生生不息。

眼皮忽地一跳。

她的心髒漏跳一拍,疾疾起身,跑向滿地花枝的庭院。

她四下環顧,飛快地回憶着他清冷低磁的聲音,按照他畫出的眼位,挪動地上的花枝。

漸漸地,一個讓人頭昏腦脹卻又流動着奇異生機的花枝圖案出現在赤霞株下。

顏喬喬心髒“怦怦”直跳,斜踏一步,進入陣心。

這是一個最簡單的“生滅”陣。勢起于“生”,聚一陣之力,落于“滅”位。

指間浮起冬殺。

她并指一揮,令冬殺掠入身畔“生”位。

“去!”

銀芒一閃,消逝在眼前。

她屏住呼吸,感受到夜風在周遭流淌。

下一霎,只見消逝在“生”位的銀芒再度浮現。如鬼魅一般,它穿過了數丈距離,直達枝杈上方的“滅”位。

在陣力的加持下,冬殺的威力增大了許多,像一支剔透的冰飛刀。

“铮——”

它穿過銅風鈴,将它一分為二!

眼前的一切變得很慢很慢。顏喬喬清晰地看見那只帶着少許銅鏽的風鈴一厘一厘裂開,冬殺劈開它的銅殼,切斷它的鈴芯,又将扣在樹枝上的銅鈎切成兩半。

它死了,屍體從樹上墜下,無聲落進塵泥。

顏喬喬的心髒重重一跳。

她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然後跑向庭院,調動地上花枝,操縱“滅”位指向另一枚風鈴。

“铮!”風鈴應聲而落。

她奔向庭院,繼續改變地面花枝,再成新陣,将“滅”位對準高枝上新的風鈴。

“铮!”塵泥上又多了一只風鈴屍首。

她再一次沖到樹下,調整陣勢方位。

“铮!”

顏喬喬的眼睛越來越亮。

她想起了公良夫子方才提過的種種陣勢進階和變化。

如果學會那些,她便不用跑來跑去,而是可以鎮守主位操縱陣勢流動變幻,站在原地打掉滿樹風鈴。

她激動地拎着裙擺跳起來,奔向亮着燈的書房。

此刻,書房中的公良夫子已蹙着墨般的長眉,沉吟了許久。

方才只顧着教她陣法知識,倒是沒有細思她給他的反饋,只覺得那帶着嬌嗔的、軟軟的聲線讓他慢些淺些,說她不行了受不了的時候……哪裏有點不太對勁。

還未想明白,就見她臉蛋暈紅,大喘着氣跑了進來。

“繼續,我們繼續!”顏喬喬鬥志昂揚,“可以再快、再深!”

公良瑾:“……?”

他不解地看着她,略微遲疑:“方才你說受不了,我已為你重新調整思路。”

顏喬喬着急:“就剛才那樣,我可以!”

公良瑾的目光微微帶上了審視。

這個鬼東西,是不是又想到什麽辦法躲懶?

腦海中瞬間晃過她常用的種種招數——裝病,裝暈、裝神弄鬼……

顏喬喬見他沉吟不語、清冷黑眸中露出些不贊同,不禁更加着急,補充道:“我都行,你怎能不行?”

公良瑾:“……”

醍醐灌頂。

他終于知道,究竟是哪裏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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