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既往不咎

時間流逝得飛快,快到偶爾會讓顏喬喬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些日子她越來越熟悉生滅陣,倘若身懷靈氣的話,她覺得自己的水平完全可以媲美陣道宗師即便她連道意都未能感悟,也不妨礙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

今日,陣道天才顏喬喬蹲在衣櫥下,為難地挑選衣裳。

鵬程臺張燈結彩,準備了肄業儀典,歡送一屆學子,恭祝他們鵬程萬裏,直上青雲。

對于顏喬喬來說,這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日子。

她的指尖觸到了一件紅衣。

很利落、很飒爽、很灼人的紅衣,穿着它與人一刀兩斷,一定可以盡顯高傲。

遺憾的是,她已經給了顏青的筆友建議,讓人家穿紅衣。

她若也穿着紅衣去,那名被告白的姑娘想必心中會膈應吧。

顏喬喬托着腮猶豫了好一會兒,視線在紅衣與白袍之間來回打了幾個轉,忽然福至心靈。

她可以先着一層紅衣,再罩一層白衣。

倘若那位筆友臉皮太薄,最終沒好意思穿紅衣來的話,她便脫掉外面的白衣,紅豔豔地打這場仗!

半個時辰之後,外白內紅的顏喬喬抵達了鵬程臺。

這處臺地一馬平川,白柱與樹木上系滿了紅綢,将整個廣場裝點得像一處大喜堂。

廣場周圍設有幾處紅擂臺,讓學有所成的肄業學子們盡情展示自己的能力,贏滿堂喝彩。

場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顏喬喬卻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韓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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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她刻意要尋他,而是因為她踏足鵬程臺之後,立刻便吸引了許多視線與竊竊私語,這些視線與聲浪連成了一道橋,橋的兩端,便是她與韓峥。

今日,韓峥穿着一襲碧竹青衫,顯得病恹恹。

顏喬喬:“……”您不如再戴個同顏色的帽子擋擋風。

她掃過一眼,便像是沒看見韓峥一般,繼續踮着腳四下張望。

紅衣、紅衣、哪有紅衣?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淡色。大夏的風氣較為含蓄,若無喜事,一般不會用大紅這等喜慶顏色。

望便群山,不見一抹紅。

她能感覺到韓峥正定定地看她。

那視線令人不适,難以說清是陰冷還是灼燙。他并不上前,只靜靜地站在遠處看她,任由旁人議論。

顏喬喬并不理會他,更不理會周遭的指指點點。

朋友,你若沒有勇氣着紅,我便要脫掉外面的白袍了。

視線再轉一圈,雙眼忽地明亮。

她看見了一襲紅衣。不夠豔,色澤偏暗,但也是紅色。

是一身暗紅劍服。

身着暗紅劍服的男子踏上廣場前方的一個紅擂臺,向四周拱手,略帶些緊張與羞澀,道:“俞白松,獻醜了。”

說罷,行雲流水一般施展起劍招。

顏喬喬連忙擠上前去。心道,原來是他呀!

這一位是很有名的劍癡,天賦不高,卻是唯一一位肄業之前修煉至先天境大圓滿的修士。

原因無他,就是勤奮刻苦。每日除了上課,便是風雨無阻地在蘊靈臺練劍,他常用的八卦劍室可謂掘地三尺鞋底磨、劍氣削。

旁人的繭是繭,他的繭都是血繭。一層一層,生生磨破繭子疊出來的。

就這樣,生生從一衆天賦狗中脫穎而出,以半年築基之身,成就劍道第一人。

沒人羨慕他,沒人不佩服他。

“俞白松師兄啊,”顏喬喬聽到身旁有人說道,“挺可憐的,當初沒路費,被人騙着簽了身契。倘若沒有哪家權貴看上他,将他收入麾下的話,肄業之後就得去給人看家護院了,一輩子沒指望。”

“唉,雖然很努力,可天賦終究是差了些,入不得上面的眼,沒必要為他出頭。”另一人道。

顏喬喬恍然。

原來如此。不願向喜歡的姑娘告白,是不想拖累了她呀。

心酸酸的,很想哭。

她抿了抿唇,擠到紅擂臺邊上,仰頭看向臺上道道劍影。樸、拙。暗紅劍服掠來掠去,讓她恍惚看見經年累月的血和汗。

“俞師兄!”她悄悄混在人群中,合着喇叭喊,“你一定會鵬程萬裏”

俞白松專注地舞劍,并未往臺下看,但她知道他一定聽見了,因為他手中的劍隐隐發出了快樂的微鳴,灑滿擂臺的紅色花屑紛紛揚揚。

顏喬喬愉快地彎起眼睛。

原來大哥的朋友是這樣一位埋頭苦練、沉默寡言又隐忍深情的人啊。

她激動地想,不知道他會不會願意到青州去呢,青州雖然窮一點、遠一點,但也可供他大展鴻圖。而且,神交多年的老友相見,一定會非常開心吧。

她正暗暗興奮,餘光忽然瞥見青光一晃,一道高大的身軀躍上擂臺。

韓峥。

顏喬喬笑容微滞,警惕地皺起眉。

“俞師弟,早就想要向你讨教,一直找不到機會。”韓峥微笑道。

既是紅擂臺,自然支持同窗們比試。

俞白松趕緊收劍,恭敬行了劍禮。今日肄業,彼此便不再是尋常的同窗關系,韓峥是鎮西王世子,實打實的權貴,自然可以拉他一把。

韓峥拔劍,二人頃刻便交上了手。

未過幾招,韓峥便将靈氣灌入劍尖,聚萬鈞金石之力,直擊俞白松劍身。

韓峥天賦高,修為只略遜俞白松,手中之劍,又是萬中無一的好劍。一劍斬在劍身,俞白松的長劍頓時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

俞白松只當這是切磋演武,哪能料到韓峥竟下如此狠手劍修的道心便是劍,此刻人劍合一,一損俱損!

若非真正的仇敵,誰也不會毀人寶劍。

俞白松被逼退數丈,唇角溢出鮮血,長劍隐隐顫動。

“俞師弟就這點本事麽。”韓峥語聲微嘲,“那不如及早棄劍認輸,該幹嘛幹嘛去。”

俞白松震驚擡眸。韓峥這是要,斷他前程!

倘若這般灰溜溜下臺,那便真正葬送了最後的希望。從此提起俞白松這個人,只會被人道一句,苦練多年一無是處。

臺下發出陣陣低嘩。

“請,韓師兄指教。”俞白松擦去唇畔的血,咬牙舉劍迎上。

方才那一擊,人與劍已雙雙受創。

韓峥出手更加狠辣,招招沖着對手的劍身呼嘯而去。

為了保住劍,俞白松只得運起靈氣,硬生生捱下一記又一記震蕩。

內傷連連,口鼻湧血。

“還不認輸?”韓峥步步緊逼,“這是擂臺,除非你認輸,否則我絕不停手!”

俞白松牙關緊咬,一次一次被打得躬下身去,一次一次執拗地立起來,啐一口血,舉劍迎上。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開罪了韓世子,事已至此,悲憤亦是無用,只能硬撐到底。

“我、不、認!”

每一記重擊響起,臺下的顏喬喬心髒便狠狠一揪。

韓峥逼退俞白松之餘,時不時便噙着冷笑,漫不經心地向她所在的方向掃過一眼。

他這是在向她示威,他在壓迫她、綁架她,他告訴她,看吧,是你把這個人害成這樣的!自責吧,內疚吧!

顏喬喬緊緊攥住手指,掐得掌心生疼。

“不是這樣。”她暗暗咬住牙關,“有錯的是你這個冷血的施暴者!你這是恃強淩弱,卻妄想我在自己身上找錯處,你做夢!”

胸中翻騰着怒火。

俞白松每一次吐血,都像是在她的心火上澆油。

她恨。

看着韓峥那柄寒光凜凜、咄咄逼人的劍,她的怒意抵達峰頂,有什麽,在胸口蠢蠢欲動……

臺上,鮮紅的祝福紙屑四散紛飛,染上了俞白松的血。

顏喬喬望着那星星點點,目光漸癡。

擂臺上,悄然起了風……

飛舞、旋轉的紅紙屑,隐隐帶上了某種玄妙的韻律。

恨意凝于指尖,白與紅的雙層袖口下,寒意襲人的銀芒熠熠生輝。

韓峥愈戰愈勇,朗笑連連。

他自身修的亦是劍道,道意盡數傾洩于劍上,将俞白松逼到窮途末路。俞白松口鼻噴血,眼角也有裂傷,但憑着一股不願認命、破釜沉舟的孤勇在硬生生支撐。

顏喬喬盯住韓峥手中那柄蛇般的寒劍,目光凝于七寸處。

飛揚的祝福紙屑,在半空微微凝滞,暗合玄妙陣勢。

生……滅。

指尖微動,陣勢随心而變。

“叮。”微不可聞的聲響,被寒劍的飒聲蓋過。

“叮、叮、叮……”

“铮、铮、铮”

俞白松苦苦支撐,劍傷、人傷。

臺下議論聲彙成了聲浪。

絕大部分并不認同韓峥狠戾的行為,但也有人認為,韓峥這是在試俞白松。

事實也是如此,無論俞白松多慘,只要最終韓峥道一句将他收入麾下,便是皆大歡喜的故事。

至于俞白松會不會劍道盡毀……振奮人心的故事落幕之後,誰還會關注角色的結局。

終于,俞白松踉跄不支,長劍“嗡”一聲拄地,堪堪撐住身軀。

韓峥出劍,一劍架在他的頸項。

臺上臺下,一片寂靜。

韓峥側眸,直直盯住了臺下的顏喬喬。

他緩聲開口:“顏師妹似乎很欣賞俞師弟,好,我帶他回大西州。你的要求,我從來都是無條件滿足,不是麽?”

聞言,臺下立刻響起低低密密的議論。

顏喬喬擡眸,與他視線相對。

韓峥勾起唇角,笑意不達眼底,語氣意味深長:“顏師妹,我待你的心,天地可鑒。就算你偶有行差踏錯,只要你回來,既往不咎。我怎麽可能放棄你呢,我若放手,你怎麽辦?自從春日宴上,你我有了夫妻之實,我便認定你是此生的妻!你看,你欣賞旁人的劍,其實他哪裏又是我對手呢,莫看旁人了,看我,好嗎?我不差的。”

信息量太大,臺下旁觀的衆人一時被震得頭暈目眩。

顏喬喬的心髒輕輕一沉,總算是落到了實處。

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啊……當衆道出他們有過夫妻之實嗎?沒有關系,既然他一意孤行,那就來吧。

她提醒過他兩次,事不過三。既然他選擇衆目睽睽,她便還他一個熱議紛呈。

她笑起來。

一邊笑,一邊順手摘去白色的外袍,露出底下那一襲豔烈的大紅衣!

笑聲輕松愉悅,紅裳豔色灼人,整個廣場的目光盡數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情此景,讓她腦海中浮起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用在此地,極為應景。

她散漫地笑了笑,懶聲回道

“能打有什麽用,身為男人,那個不行。”

頓了下,她補充道,“我們青州是可以試婚的,不中用便退婚,好聚好散多好啊,你偏不依。”

不等韓峥和衆人從震驚中回神,顏喬喬再補一刀。

“唔,我說錯了,你也未必就能打。韓師兄,你劍怎麽了?”

衆人循聲望去。

只聽一聲清脆至極的碎裂聲響起。

那柄蓄足了滿滿傲然自得劍意的絕世寶劍,忽然之間,一斷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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