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四十八區外圍星域。

陸之昭呆呆地靠在幾個金屬箱堆疊而成的狹小角落裏。

周圍很吵。

他聽見了這艘老舊飛船動力系統發出來的轟鳴,就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殆死病人喉中呼哧呼哧的吐痰聲。

換氣系統已經非常老舊了,只要擡起頭,他就可以看到,那滿是黑色棉絮狀污垢的出風口,正在往外噴射着灰塵。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劣質機油特有的惡臭。甲板在嘎吱作響,這艘服役恐怕超過船主祖父年齡的破舊飛船,在行駛時就像是在波濤洶湧的海浪上掙紮,它在颠簸,在顫抖,囚室中的許多人都因此而嘔吐不已,那股濃烈的酸臭味讓這間囚室中的環境變得愈發不适于人類生存。

一切都很糟糕,這裏應該是陸之昭所呆過的最糟糕的地方。

而且,此時此的他,應該也正處于人生中最狼狽的時刻。

他的手被彎折到了背後,然後被極其古老的金屬手铐靠在了取暖管道上,而他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隐隐作痛的傷口,這是那群星盜幹的好事。

對待自己的人質時,星盜很少會學會手下留情,尤其是在這個人質還表現得格外不配合,且性別是Alpha時。

哦,對了,說起星盜……如今被鎖在這間臨時囚室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清楚的聽見一牆之隔那群滿身惡臭面目猙獰的星盜們粗魯的交談聲。

“那些人都說了嗎?”

“絕大多數都很乖,這群小白臉膽子都很小,除了那個瘋子。我懷疑他是吃藥把腦子吃壞了,問他什麽他也不說,揍他也是一幅死氣沉沉的樣子……”

“效率太低了。已經把家人通訊方式給出來的那些家夥,讓他們再跟自己家人多要點贖金,這是為了他們好。至于那個瘋子,啧,真他媽浪費老子的藥。聽着,如果再過幾個小時,那家夥還是這幅鬼樣子,那就把他殺了。今時不同往日,我們不能在四十八區逗留太久,我聽說那那些人現在已經快到四十六區了。”

“太危險了……”

“沒錯,所以現在我們這裏是效率至上,所有不聽話的東西,都快點處決掉,不要留下隐患。”

“老大說的沒錯,不聽話的東西就應該乖乖去死不要拖慢進度。我們可沒辦法在這種地方逗留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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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是說,只要不願意交贖金的全部都殺掉嗎?”

“不然呢,留個活口讓你死得更快一些嗎……”

……

粗魯,嗜血,冷漠的對話聲清晰地傳入了Alpha那極其敏銳的感知中。

陸之昭眼皮耷拉着,瞳孔微微有些渙散。

他當然也聽見了星盜的對話,雖然那群人對話時口音非常重,他也只能聽到一些模糊的大概。

但是,到了這種時候,他并不需要花費太多的理解力,僅憑着只言片語也可以清楚地判斷出,他如今的處境,有一點糟糕。

星盜們完全沒有避諱自己的囚犯們,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确實看不上這群細皮嫩肉的公子哥大小姐,又或許,這是幹脆就是某種特殊的刑訊手段。星盜們只想從柔弱不堪地人質中認榨出更多的油水,而且他們的這番行動确實是有效的——聽到他們的話語之後,陸之昭明顯感覺到自己身側幾個被抓來的人質,開始身體顫抖,嘤嘤哭泣。

可陸之昭卻沒有任何感覺

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樣,陸之昭聽到自己心底深處有個聲音喃喃低語。

是的,就是一場夢……

陸之昭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夢到那些噩夢:逼真的,可怕的,歷歷在目到仿佛他真的曾經經歷過一次人生的夢。

那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失誤。

陸之昭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沖動,那麽奇怪地标記了寧嘉逸。

明明即便是标記也可以洗掉,可寧家就像是鬣狗一樣不停地咬着他不放。包括陸正恩,也比之前更加嚴厲地管控着他,強迫他迎娶寧嘉逸。

哪怕陸之昭再三拒絕,表示自己心中另有所愛,也無濟于事。

“你必須要為陸家負起責任來。”

總是顯得和藹可親的父親,在他面前卻總是顯得目光猙獰。

“……我他媽才不在乎你到底喜歡誰,讓我告訴你,你唯一可以得到的Omega,就是寧嘉逸,也只有寧嘉逸!”

陸之昭覺得,自己身上的壓力變得更加沉重,更加讓人不堪重負。也就是在這種極其糟糕的心理狀況下,陸之昭發現自己的腦子變得越來越不清醒。

他總覺得自己的噩夢正在侵蝕現實。

有很多時候他睜開眼睛,在床上醒來,卻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年。

他好像依然是陸家備受矚目的繼承人和大少爺。

但在另一方面,他又仿佛是一個痛失所愛,深陷于絕望中的可憐蟲兼瘋子。

他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痛苦,明明知道蘇涼完全沒有死,可陸之昭還是會感到極度焦慮和不安。

時不時的,那種徹底失去蘇涼的極度悲痛,會直接擊中陸之昭。

蘇涼的屍體總是會出現在他的幻覺中。

皮膚鐵青,沒有一絲生息。

而他,被那種幻覺,吓到肝膽俱裂,痛徹心扉。

家庭醫生表示,他的精神狀況已經到了非常糟糕,而他之所以會産生這一系列的幻覺,都是因為他的精神海已經出現了問。

“你必須馬上跟寧嘉逸結婚,只有這個等級的Omega才有可能緩解你的精神力混亂。阿昭,你難道想要變得跟蛇窟裏那只老怪物一樣嗎?!”

可他越是抵觸,婚姻的壓力就越是鋪天蓋地。

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陸之昭的迷茫與痛苦,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勸說他,像是他這樣的Alpha必須要跟寧嘉逸結婚……

可是陸之昭知道,他喜歡的人,是蘇涼。

所以最後,陸之昭逃了。

離開陸家的過程比他想的還要簡單,就好像他已經成功地完成過一次逃亡。

緊接着,陸之昭穿越了大半個地球聯盟,循着夢中的記憶,從中央星區來到了偏遠的四十八區——在夢裏他就是在這裏找到蘇涼的屍體的。

盡管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經無比荒謬,盡管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真的已經瘋了,可陸之昭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沖動,他需要一個答案。

然而等他真的得到那個答案時候,陸之昭才發現,原來他根本沒有辦法面對這個答案。

環境惡劣的星盜囚室內,Alpha青年沙啞的呓語在惡臭中不斷響起。

“醫生……房東……小孩……”

陸之昭微微搖晃着腦袋,嘴唇翕合,喃喃自語。

噩夢中那些人聚集在了蘇涼的屍體旁邊,他們給蘇涼準備了一場極其簡陋的葬禮。

在他闖入的時候,“醫生”将蘇涼這些年的病歷甩在了他的臉上,而房東則是雙手還胸對叉,告訴他蘇涼到了最後,已經對他徹底失望。

【你他媽就是個惡心的混蛋,你怎麽還有臉來煩他?】

(不,不是這樣的,我一直都想要回來,我一直都挂念着他,擔心着他。)

【蘇涼說過了,他對你壓根就沒有什麽期待……哈哈哈哈,誰給你這種自信蘇涼最後在等你?他要是身體好早就走了好嗎?】

(我是騙了,他們說他一切都很好,他們說只要我乖乖的,就會讓他過上最好的生活。)

【他無非是覺得不理解,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會有你這樣的人,山盟海誓時說得誠懇無比,最後提褲子走人一去不回也格外坦然。】

(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繼承人,只要我能完成這個任務,我就徹底解脫了。我們再也不用逃跑了,我們再也不用過這種像是老鼠一樣的生活。我們可以隐姓埋名,得到我們想要的一切。)

【哦,我記得你已經是結婚的人吧?既然你都不要臉的結婚了,還來擾他清淨幹什麽?】

(你們為什麽要這樣侮辱蘇涼?他那麽懂我,他會理解的……他一直都可以理解我。只要我回來,聽到我的解釋以後他就會原諒我啊!)

(你們都在撒謊!你們在騙我!蘇涼愛我!蘇涼永遠都會愛我!就像是我永遠都愛着他一樣!)

(騙子……一群下三濫的騙子……)

……

那明明是只在噩夢中出現的人才對。

可陸之昭卻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了與夢中一模一樣的那些人。

也是垃圾場的黑市醫生,也是垃圾場裏面惡心善的房東……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無論他如何旁敲側擊,威逼利誘,那些人也只是像看怪物一樣看着他,卻并不承認自己認識名為蘇涼的少年。

這讓陸之昭感到無比欣喜,可是也無比惶恐。

他已經不能确定,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究竟是真的,還是夢了。

也正是因為這種極其恍惚的狀态,陸之昭錯誤地喝下了一份帶有強力安眠藥的飲用水,然後他便出現在了這裏。

環境很糟糕,許多人都在哭泣和尖叫,可陸之昭的心思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他腦海裏不斷盤旋的,只有那些本應指出在現在夢境中的臉。

他并不知道自己這惚恍恍惚惚的樣子,已經直接被星盜,還有囚室中的其他人認為是神智錯亂。而這也讓他成為人質中最應該被提前處理掉的那個。

畢竟……根據星盜的經驗,即便是中央星區的有錢人,在發現自己神智錯亂瘋瘋癫癫的孩子被挾持時,願意拿出來的錢也會比那些正常人的父母少很多的。

“嘎吱——”

年久失修的鐵門轟隆作響,向兩邊推開。

一名全身上下散發着酒臭的星盜大步跨進了囚室,然後一眼便對上了臉色慘白,眼神渙散的陸之昭。

“嘿,臭小子,你還是不說你來自于哪裏嗎?其他人可都願意交罰金,而你,唔,你是真的打算定主意死在這兒了?嗑藥磕成這樣,早點死倒是能節省點資源呢。”

星盜沒好氣地沖陸之昭說道。

在發現面前的青年還是沒反應之後,他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匕首,而另一只手,就那麽朝着陸之昭伸了過去。

“還是得讓你見見血,知道點厲害。我們可沒有時間跟你耗……”

星盜極其冷酷地說。

而陸之昭一直到此刻目光才有了些許聚焦。

他擡起頭,定定地看向了星盜以及對方手上的匕首。

“別來煩我。”

他說。

“別來煩你?哈哈哈哈,大少爺,你有沒有發現自己現在可是在我們的船上?你都這樣了,還想鬧大少爺的脾氣?”

星盜往一邊吐了一口唾沫,下一刻,便要動手。

而陸之昭臉色也變得極其陰沉,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腕,很清楚自己輕而易舉就可以掙脫這些破舊的鐐铐。

陸之昭的眼底浮現出一絲血光。

噩夢再一次與現實重疊,并且讓他的神志恍惚。

他又看到了夢境中層層疊疊不斷渲染開來的血色,那些被他殺死的屍體,鋪天蓋地,朝着他湧來。

而陸之昭一點都不覺得害怕,相反,他感到了一絲渴望。

陸之昭想要殺戮。

因為只有那樣,他才可以在無法喘息的現實中,奪得一點平靜。

可就在陸之昭擡起手,準備以S級Alpha的實力撕碎面前星盜時,他們頭頂上方的金屬壁上忽然傳出了一陣巨大的轟鳴。

煙塵四起,警報聲頓時響徹天際。

“警告有入侵者警告有入侵者……”

過時的智能系統就像是壞掉的小孩玩具一樣,發出了尖銳的聲音。

而幾道矯健的身影自爆炸出來的缺口中一躍而下,直接落在了囚室之中。

“哇喔,時間剛剛好,我們趕得正及時。”

極具标志性的漆黑作戰服彰顯出來人的身份。

而在如此喧鬧的環境下,薛銀環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辨。

悠閑得簡直快冒煙的毒蛇一眼便在衣衫褴褛的諸多囚犯中鎖定了陸之昭。

“看樣子你沒事呢,那可真是遺……太好了,陸少爺。”

他笑嘻嘻地同陸之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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