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我說個故事。”

在田莊裏散步的時候,艾德裏安突然說,剪裁精巧的樹枝在他身上留下影子。靜谧的小徑上只有他和克萊斯特兩個人,十米開外的地方,幾個警衛不緊不慢地跟着他們。

艾德裏安看看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他打了個呵欠,正确的時間觀念超過生物鐘,給他送來了些許疲倦,通常他會在這個時候睡上十分鐘,或者四十五分鐘,取決于當天的事務。他擡起手,将掉到額頭上的亂發理回原處。

“你累了?”克萊斯特輕聲問,“小心,靠我近點,別這麽倒下……”

艾德裏安挽住克萊斯特的手,後者趁勢摟住他的腰,不着痕跡地扶着他走向最近的樹蔭,好在那裏有一條長凳。克萊斯特掃了掃凳面,讓艾德裏安躺下。不遠處的警衛打了個手勢,問他們要不要幫忙。艾德裏安擺了擺手。

“你別逞強,”克萊斯特低聲說,“醫生趕過來最快也要明天早上。”

回答他的是輕微的鼾聲。艾德裏安累了,疲倦超乎想象。他的腦袋頂着克萊斯特的大腿側面,不難想象等他爬起來之後,那軟綿綿的發絲會變成什麽樣子。克萊斯特出神地望着艾德裏安,凝視着他伴侶熟睡的樣子。忘記了他們為何來此,也忘記了他們的使命和野心。

一滴汗液懸在艾德裏安的眉毛上,直到他擦掉它。

艾德裏安再次開口是兩個小時之後了。

“相傳古代柔然人常用一種叫“戴希利”的酷刑使俘虜喪失記憶,”他倚在克萊斯特膝蓋上,“希利由駱駝皮制成,先從駱駝身上把皮剝除,趁它還冒熱氣,蓋在俘虜頭上,再把人拖到太陽下暴曬。收攏的皮會緊緊黏在俘虜頭上,讓他喪失心智,成為只會聽從主人擺布的奴隸。柔然人稱這種奴隸為曼庫特。”

“你剛睡醒就講這種驚悚故事?”

“有一位母親歷盡艱辛找到了被俘的兒子,可是兒子已變成曼庫特,他在柔然人的唆使下用箭射死了自己的母親。”

講到這裏,艾德裏安停下了。

“完了?”克萊斯特問。

“我睡得迷糊,想不起來了。”

“母親騎白色母駱駝,喪生的地方成了一個墓場?”克萊斯特問。

“你也聽過這個故事?”

“我讀過。這個故事出自一本書,叫《一日長于百年》。書是蘇聯人寫的,故事結構挺奇葩,有傳說,有1952年的生活,還有宇宙航行。所有故事裏當媽的都為兒子累死累活,我可不相信有這種媽,”克萊斯特嗤之以鼻,他的關注點又歪到了奇異的方向。

“不可思議,”艾德裏安從長凳上坐了起來,“即便在斯拉夫文化裏,這也不是個出名的故事。”他們兩個同時知道這個故事的概率渺茫。

“你是從迪米特裏那裏聽到的嗎?”

“另一個短命鬼。你呢?”

“在別人的安全屋裏讀的,”他摸摸艾德裏安,“說到媽媽……議員先生的夫人……對你好麽?”

“談不上好不好,我不是他們唯一的養子,或者說走狗。”

“你還有新的兄弟?”

“有兩個,”艾德裏安聞聞自己的手臂,拿過克萊斯特身邊的公文包,“但我是唯一和戴維斯夫婦住在一起的。”

“戴維斯夫人是做什麽的?”

“在教育部門做秘書,”艾德裏安把香水噴到手腕上,他們熟悉的熱辣氣息升騰而起。

“那你為什麽不,呃,”克萊斯特想了想,還是把他的問題說出口了,“你為什麽不從政?”

“人的欲望難以改變,”艾德裏安把香水瓶放回公文包裏,擡起雙腿疊到克萊斯特身上,“我的欲望是殺戮,不是掌控。所以我需要你,讓我想起自己殘存的人性,不惹出過大的麻煩。”

“什麽啊,”

“還有我的背景。”

“你的背景?你來美國之前做了什麽錯事?”

“1977年的摩加迪沙事件裏,我媽媽正在那架漢莎飛機上。”

“我想想,她不是機長,安然無恙了吧?”

“天真的小動物,”艾德裏安摟住克萊斯特的脖子,“我媽媽追随過烏爾麗克曼因霍夫,她在那架飛機上是為了确保巴基斯坦人把活兒幹得漂亮。但GSG-9幹得更漂亮,她就沒聲張,被當成人質放了。而且她不是一個人在辦這件事。”

“那還能有什麽人?你什麽意思?”克萊斯特愣住了。

“和一個你父親甚少談起的人一起,”艾德裏安的表情變得凝重,“你母親。”

“諾伊拉特從來沒告訴過我這些事。”

“他當然不會告訴你,你父親當年也是有名的人物,‘美因茨的克萊斯特’,美因茨是你們家族這一系的發源地,作家,陸軍元帥。《彭提西莉亞》是我讀過的最駭人的悲劇……你父親在家鄉就混出了名堂,卻降不住自己的妻子。”

“這老蠢豬,難怪我一問我媽媽,他就打我。不過話說回來,你說這幫女人怎麽舍得把孩子扔了?”

“我不知道,”艾德裏安聳聳肩。

“你父親和你提過嗎?”

“有過,我不理解那個意思。我父親認為她們兩個是違背本性的女人。人一旦能違背本性,就會做出駭人的事情。抛夫棄子、殺人放火,有時是壯舉,更多的是悲劇。”

克萊斯特望了望天空,若有所思。

“那你怎麽想?”克萊斯特問。

“我怎麽想?已經過去了,”艾德裏安刮了刮克萊斯特的鼻梁,“你呢?”

“如果有那麽個可能的話,見到你媽媽……你還會認她嗎?”

“取決于她能提供多少好處,”艾德裏安笑了。

上校夫人和克萊斯特倒是出奇地談得來。上校夫人原名漢蕾諾爾施維格霍夫,娘家在法蘭克福,是當地著名銀行家族的後裔,其父是上世紀七十年代西德金融界的重要人物,1977年被極左組織RAF殺害。漢蕾諾爾當時在國外讀書,得知家鄉出了恐怖分子,父親又遭謀害,心灰意冷不再回國。嫁與布朗上校之後,更名換姓定居加拿大。兩人育有兩女一子,幾年前全部死于針對上校的報複行為。

克萊斯特并不清楚自己出生之前的歷史。當上校夫人告訴他,1977年之後,RAF式微,領導核心改朝換代、不複當年。克萊斯特也交了底:親媽生了他,下了産床直奔恐怖組織就沒回來過,爸爸又在柏林牆另一邊的國家。如果沒有叔叔和表哥,他早就見上帝去了。一老一小不由相互垂憐。巧妙的認同感使得他們在莊園裏得到了相對不錯的招待——比艾德裏安自己來的時候好多了。

但克萊斯特提供的消息讓艾德裏安不由猜測,六月時襲擊他的弗朗茲施維格霍夫和老夫人是什麽關系。如果是對恐怖分子的仇恨使得老太太派出遠房親戚襲擊他,那就太扭曲了,她丈夫也是幹這行的,誰比誰幹淨呢。雇傭兵們在外勤時會接私活,或許黑手另有其人。

談判最後,雙方各退一步,艾德裏安接收芬迪灣基地,老上校降點價錢,轉交一支私人部隊。合同上的正式交接定在次年——即2007年——三月。布朗上校答應在今年十月之前清空基地,并允許艾德裏安後訪問,以避免季節帶來的變數。

正式的合同為艾德裏安在出資人那裏争取到了極大的餘地,如果他願意,幾乎可以為所欲為。進展如此順利,不難料想克萊斯特和上校夫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克萊斯特不認為他們是憑資本實力和談判技巧贏得基地的,而是憑着上校夫人的同情。他沉浸在這幻想中不能自拔,接連否認更多現實。

艾德裏安理解,克萊斯特迷上了老夫人的母親形象,他能體諒。為了排解伴侶的情緒,辦完事後他帶着克萊斯特在當地游玩幾天,沒料克萊斯特不喜歡游山玩水,旅途讓他煩躁。

逛商店時,克萊斯特看到了先前艾德裏安帶回的楓茶,18袋的精裝版要接近兩百加元,想想自己無意喝掉了多少錢,他又吓了一跳。好在他沒有跑掉,沒逃跑就是長足的進步了。

艾德裏安給同事帶了些手信,糖漿、冰酒、紀念幣、尼亞加拉大瀑布的小型挂畫和拼圖——不是原地買的、松露巧克力,幾個紐約州買不到的品牌的手工皂。事情談成,可以了,情緒歸情緒,克萊斯特是他的福星,帶着這小動物沒有辦不成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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