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陳留(四)

“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郭嘉背手立在書桌邊,繞着聽講的人轉了半圈,見對方一臉雲裏霧裏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問:“這句出自《禮器》,殿下可懂。”

“不……”

“不什麽?”郭嘉笑眯眯的玩着手中的懲罰道具,就等水杉把最後那個懂字說出來他好下手。

看着在面前晃悠的深木條,水杉眼睛亂飄了一下,就是沒敢把最後那個字說出來。剛才他可見過郭嘉用木條打的手心啪啪響,如果挨一下一定會很疼的,水杉心裏這樣想着,無比懷念半盞茶前貂蟬還沒走的時候。最起碼她在,水杉跟郭嘉就是二對一的局面了,兩人還能互相壯壯膽什麽的。

現在只有水杉自己一個人面對郭嘉了,心裏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就是不敢跟郭嘉的眼睛對視,尤其是回答不上來的時候……

郭嘉手中的深色木條給人感覺很疼,他本人給人的感覺更疼。水杉正低着頭品嘗恐懼老師這種感覺,雖然他目前只能把這種感覺劃分成疼。

“殿下。”郭嘉突然出聲。

“啊?”水杉聞聲擡頭,一下子就對上了郭嘉的視線。四目相對,水杉瞳孔一縮,有些緊張的想要移開,卻發現自己居然被郭嘉的雙手給圈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

而郭嘉,慢慢彎下腰将臉湊了過去。

水杉并不懂什麽是暧昧,也不懂這樣的距離有多危險。可能是對呂布動手動腳早已習慣。所以,也不覺得郭嘉這樣做有什麽不對的。只覺得脖子邊吹過一陣熱氣,身體控制不住的一抖。一種波浪起伏的感覺,從水杉僵硬的手指開始,一路滾到了後腰。

讓他莫名其妙的産生了一種,要推開郭嘉的想法。但他并未做,只因為想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做?水杉并不讨厭,也不覺得有多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是吃不吃飯一樣,很無所謂。

郭嘉很快就離開了水杉,他起身,掃了水杉的表情一眼,走到窗戶邊向外扔出了什麽東西,然後回身笑着說:“殿下可以繼續開始了。”

水杉很平靜的看着郭嘉走回來,又要開始講。因為好奇,便看了一眼窗外問道:“你剛才扔了什麽?”

“只是幾片桂花花瓣而已。”郭嘉依舊笑着,并不像在這個問題上多做停留,又開始講述:“殿下剛開始學這些知識不懂也不要害怕,嘉會一一為殿下解答,現在,先來說說這個戒尺。”說着,晃動了一下手中這個在水杉眼中就是個深木條的玩意,收起了剛才笑眯眯的樣子,竟然一本正經的開始講課。

“戒尺的戒是警戒、懲戒的意思,而尺,則是尺度。這把戒尺并非打殿下所用,而是為了讓殿下明白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這個道理。”

郭嘉的教習還在繼續着,水杉也收回了留在窗外的心思,時間一點點過去,偏房書房中的茶水已經換了好幾次。郭嘉為水杉講了整整一下午的課,直到講到嗓子發疼才停下來歇一會,看着水杉自己寫字。

水杉的字在郭嘉的眼中還算不錯,只是太過秀氣沒有男子的陽剛之氣。

“殿下,今日便如此吧,字,并非一日兩日便能糾正過來的。”郭嘉深知,水杉被靈帝圈在深宮中養着,字多半是身邊侍從所教,反正以後會有文官幫忙寫,改不改也無所謂,“今日已經很晚,殿下回房洗漱一下,然後吃飯吧。”

“嗯。”水杉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毛筆,動作也算是正規,衣服上并沒有像是初學的孩子那樣沾染一身墨,只有中指指肚側面無意間沾上了一些,稍微摸一摸,靠近指甲的最後一節指頭的側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鼓起。

這一下午,又讓水杉有了一種奇妙的體驗。他會寫字,很可惜已經什麽記不起怎麽學的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忘記,就是會寫。自然而然的握筆,自然而然的落筆。行筆自如。身體像是記憶住了所有的動作似得,代替着空空的大腦活動着,他每一個動作就算不用刻意的去做也能完成。

為什麽會寫?是以前學過嗎?誰教的我?

水杉的大腦又開始不自覺得想了,明明知道會疼,也學會了克制,有時候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去想。是那個跟自己說要學會蟄伏的人嗎?不,水杉不知道為什麽,不覺得是那個人所教,那個教自己寫字的人,應該更重要才對。

“唔。”水杉的腦袋又是一下刺痛,随後而來的是頭疼欲裂的感覺,這次回憶的疼痛比之前幾次更加的難以忍耐!幾乎要将他的腦殼生生的掰開來。

郭嘉看到水杉突然捂住腦袋,心中一驚,立馬上前扶住身子搖晃,眼看就要滾到地上的人,急問道:“殿下!你這是?”郭嘉突然想起,華佗曾說過,殿下腦中的病并不穩定,或許會常有頭疼的病。

“莫不是又頭疼了?!”說到這裏的郭嘉眼神一淩,對立在一邊想上來幫忙的侍女說:“去找管家叫華太醫。”

“是。”

郭嘉不知道華太醫要多久能趕來,而水杉的情況看上去很不好,他剛才還紅潤的臉蛋瞬間蒼白,臉上布滿了汗,緊緊閉着雙眼樣子很是痛苦的。

一幕一幕的記憶片段在水杉的腦袋中閃回着。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殿,還有個穿着灰色奇怪紋路的男人,唯一不是灰色的,是一位穿着鮮亮綠衣服與貂蟬一樣身量的人,他拉着自己在灰色的世界裏行走,他的嘴在動,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唔啊啊啊啊。”水杉痛苦的在郭嘉的懷裏翻滾了一下,他停不下來,他還在繼續的回想。

記憶中,周圍的一切像是被攪亂的濃糖水一般粘稠在了一起,那個牽着他的人漸漸融化了。不!不要!不要把她也從我的身邊帶走——!你已經帶走了我的母後!求你!求你将她歸還給我——!

“不要……”水杉痛苦的喃喃出聲。

郭嘉也很緊張,他十分擔心懷裏的人扛不住,難免會胡思亂想,擔心是不是自己教習時候吓到了水杉,讓他沒能撐到晚間華太醫來看診。

“殿下!殿下——!”郭嘉輕拍了水杉的臉頰幾下,都沒能讓他睜開眼。

殿下殿下殿下……

殿下殿下殿下……

殿下殿下殿下……

郭嘉的聲音與記憶中的聲音渾濁在了一起,水杉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那黏濁在一起,仿佛要把他淹沒的粘稠重新混合後,變成了另一個景象。

——是大火……

一片火海吞噬了整個宮殿,有誰抓着他的手,壓着他的身體,那個人在大笑着,用力的将他的腦袋往前推,像是要讓他親眼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似得。

帶着涼意的眼淚滴落在了郭嘉的手背上,剛才還十分痛苦的孩子突然安靜了下來,整個卷縮在了他的懷裏。

水杉雙手捂着眼睛嗚咽着,像個孩童一般哭泣着……

“殿下……”郭嘉并不喜歡看人哭,尤其是男子。男兒本應該頂天立地,怎能随便掉眼淚。他想要教一下水杉,但話到嘴邊怎麽也說不出口。看着懷裏拼命在忍耐着小聲嗚咽的孩子。郭嘉垂下目,将懷裏的人扶正,小心的去拍打着孩子的後背。

大概是想起了什麽吧。郭嘉聽着水杉的哭聲随着他的拍擊越來越大,心裏想到。

華太醫從曹操那裏趕來的時候,郭嘉已經把水杉抱到自己房間的床上去了。華太醫來的時候,水杉已經不再哭了,只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房間的一點看,有些死氣沉沉的,看着像是對生已經沒所謂的樣子。

“殿下這是……思慮過重?”華佗醫術上等,這會竟然也不敢确定了。這才幾天沒見,殿下怎麽會思慮如此之重到引發了全身虛弱?雖然這四個字光把脈是看不出來的,但看樣子再觀脈象,根本就是思慮過重啊!

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一個什麽都忘記了,正處在天真無邪時期的孩子思慮過重?華太醫摸了摸胡子,扭頭看向了緊皺眉頭的郭嘉。

郭嘉作為當時在場的人,本應該将殿下前後表現出來的不同症狀都毫無保留的告訴華佗。但他卻什麽都沒說。讓侍女看好殿下,拉着華佗出去留下新藥方後,就讓老仆用車護送這位想不通的太醫回府了。

華佗離開後,天也完全黑了下來。

郭嘉立在黑漆漆的院子中背着手,剛才發生的一幕幕還在他眼前閃回,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幫殿下隐瞞了起來。郭嘉很确定,水杉一定是想起了什麽,否則不會說那樣的話,不會露出那種生死無所謂的表情。到底是什麽樣的遭遇,讓他變成這個樣子的?

郭嘉眯着眼睛,腦袋中不停的過濾着一個個跟殿下有過接觸的人,其中,閃過最多次的,就是養廢了殿下的靈帝劉宏。

不,不對。郭嘉又搖了搖頭,殿下說過不要兩字,一定是被人強迫做過什麽,或者是有人當着他的面做過什麽。把不敢這麽亂來的靈帝排除,腦袋再一次開始過濾,然後,閃過最多的人是。

——董卓。

郭嘉瞳孔一縮,若是這個人的話,把殿下弄成這般模樣也不是不可能。想想他都做過些什麽吧;趁機占據京城、挾持獻帝、驅趕洛陽民衆、火……

火-燒-洛-陽-城。

郭嘉不知不覺攥緊了拳頭,他眯着眼睛,心中早已設想的一切的點都連成了線。郭嘉眼中閃過危險的光,笑道:“呵呵,可惜可惜了,竟被呂布搶了先。”說完,又搖了搖頭,嘲諷道:“我這是怎麽了……”

擡頭,去看那顆立在院中被風吹落了不少花瓣的桂。

想起那少年哭的撕心裂肺的樣子,郭嘉愣愣的喃喃自語:“他怎樣又于嘉何幹。”說完,袖子一甩,面無表情的回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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