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顧芙不願深想,她更願意相信好的一面。

“芙兒,多謝你寬慰我。”陸成器感激地笑了笑,這些日子他可謂是體會到了許多從前不曾體會過的人情冷暖,從前他們待他恭敬,如今出了事,衆人的态度眼見着有所轉變。還有父皇,他從前與母後分明也是相敬如賓,如今一提及母後,便變了臉色,好似仇人。他猜想,或許是上次外公那事有關,外祖那些話讓父皇心懷芥蒂,因此這樣對母後。但父皇與母後多年的情誼,相互扶持,他總是相信父皇不會一直狠心。正如顧芙所說,或許等一等,過些日子便好了。

顧芙握了握陸成器的手,想到什麽,又道:“如今這情況,殿下與我的婚事……其實也可以遲一些,我沒關系的。”

陸成器卻是搖頭:“不,芙兒,婚事不必推遲,我不想你受委屈。你知道,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許久了,能與你成婚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不想再遲些。更何況,母後也一直盼着我們成婚。”

“多謝殿下,”顧芙微笑,“不論殿下如何,我總是與殿下一心的。殿下若是覺得心裏難受,可以來找我說說話。我雖不能為殿下排憂解難,但也能陪着殿下。”

陸成器嗯了聲,将顧芙的手握得更緊:“母後已經将一切安排得差不多,你不必擔心。”

已經是二月初,距離婚期只有二十餘日。皇後雖被禁足,但先前已将太子的婚事安排得八九不離十,倒是不影響什麽。開了春,張氏的身子有所好轉,亦為顧芙的婚事操勞起來。為着皇後的事,張氏有些憂心,怕顧芙嫁去之後,又有旁的事端。自古以來,圍着皇位的争奪總是血腥的。

顧芙倒還沒覺得這麽嚴重:“阿娘,哪有這麽嚴重。”

張氏說:“太子,二皇子,三皇子……萬一呢?”

顧洛平聽到這話,為陸雪棠辯解:“三皇子不是那等亂臣賊子,別胡說,你們婦人家就愛瞎擔心。陛下再生氣也是将皇後禁足,過些日子便放出來了,到時候皇後還是皇後,太子也還是太子,芙兒嫁過去不會有什麽事的,放心吧。”

張氏只好把心放回肚子裏,繼續操持顧芙的婚事。

到二月二十這日,陸成器去求了皇帝,畢竟是他的大婚之日,總不能母後缺席。隆安帝思忖一番,終是開了恩,将皇後放了出來。

二月二十一,顧芙出嫁。

太子與太子妃的婚典十分隆重,顧芙身着吉服,遠遠地看見了陸雪棠。他看着她,眼神又變得再次濃烈而炙熱,不複先前的冷淡。除去那些之外,似乎還有些別的情緒在,只有一眼,顧芙來不及解讀,亦被他的态度轉變吓了一跳。她微微失神,直到陸成器握住她的手。

顧芙将自己的思緒拉回來,專心地投入這場盛大的婚典。從今日起,她便是太子妃,是陸成器的妻子。

至于旁人,她會永遠記得有一個人曾舍身相救,日後若是他有什麽難處,她亦當盡力而為。

龍鳳花燭燃燒着,發出輕微的聲響。顧芙坐在床側,等待着,有些忐忑。新婚之夜要做些什麽,她已經和教習嬷嬷學過,張氏亦教導過。她們說,可能會有些疼,她需要忍一忍。

有腳步聲走近,停在門前。

門被人推開了。

腳步聲跨過門檻,影子落在她身前。

顧芙的呼吸陡然放慢了,頭上的蓋頭被人挑開,她擡頭,望見了陸成器的臉。陸成器看着她笑,眼神溫柔。

“芙兒。”他喚她的名字,帶着壓抑的喜悅。

“殿下。”顧芙低下頭。

“還喚殿下麽?”陸成器笑說。

顧芙默然瞬息後,很輕聲地改了口:“夫君。”

陸成器笑意漸深。

他将顧芙的蓋頭掀開,拿來合卺酒,與顧芙仰頭喝下。陸成器坐在顧芙身側,看着她微微泛紅的臉,只覺得忍不住高興。陸成器一點點地靠近,直到呼吸都交纏在一起,顧芙心跳得亦很快。她看見陸成器的臉漸漸放大,顧芙閉上眼,而後唇上傳來溫熱柔軟的觸覺。

睜開眼的一瞬間,她腦子裏一閃而過陸雪棠的臉。她将那念頭忘掉。

陸成器深呼吸,而後擁着顧芙的肩膀,與她墜入紅綢軟帳。

聽聞東宮的燈火徹夜長明,陸雪棠坐在燈下,執起一枚黑子落下。長生已經輸了十局,實在不想再下,可看向陸雪棠,他興致正高昂着,只得硬着頭皮繼續下。

陸雪棠氣定神閑的模樣:“長生,你說,我們會成功嗎?”

長生哪裏知道,這場棋局這樣險,輸與贏都難說。只得委婉道:“王爺籌謀許久,想必皇天不負苦心人。”

陸雪棠輕笑一聲,沒有說話,只是繼續下棋。直到天光漸亮,陸雪棠終于高擡貴手,結束了這折磨人的棋局,長生頭都大了,趕緊退了下去。陸雪棠立在熹微晨光裏,遠遠望了望東宮的方向。

結束了。

隆安十九年春,太子被指使用巫蠱之術謀害皇帝,人證物證俱在。皇帝震怒之下,命人将太子當場拿下,下了獄。與此同時,梁國公帶兵造反,被皇帝當場射殺。梁國公之舉是為謀逆,更坐實了太子的罪名。

顧芙已經不記得那天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她只記得東宮上上下下都很亂,沒有人顧得上她這個剛嫁過來的太子妃。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心裏很慌亂,想到皇後娘娘,便去了皇後宮中。

皇後昨夜便病了,聽聞消息後,更是一病不起。顧芙便在一邊照顧她。沒多久,有人來将皇後宮中圍得水洩不通,而後将顧芙與皇後一道帶走,等候發落。

她們被帶去了一處偏僻的宮殿,被人嚴加看守,連一日三餐都得不到保障。皇後本就病着,那地方陰冷潮濕,還漏風,皇後的熱退不下去,人都糊塗了。跟着伺候的都急得不行,什麽法子都試過了,可外頭看守的說什麽也不肯找太醫來。

“太子妃,這可如何是好?”

顧芙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想到爹娘,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為自己擔心,又想到陸成器,不知道他現下怎麽樣了……

顧芙只得照顧着皇後,等待着……

等來的消息是太子謀逆罪名确鑿,賜毒酒一杯自盡,顧家作為太子姻親,亦被連累,按說要被砍頭,但天子與太傅到底是多年情誼,網開一面,改判為流放西境。

顧芙既然已經嫁給太子,便不再是顧家的人,與皇後一道被賜死。皇後還未等到那杯毒酒,先病故了。皇後病故的消息傳到天子耳中,天子忽然想起了他們之間這麽多年的情誼,于是大發慈悲,允許她厚葬。

顧芙那時只想到四個字,帝王薄情。

她抱住自己膝蓋,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皇後去後,這裏只剩下顧芙一個人。到處都是冰冷的,就連空氣也是冰冷的,她再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氣息。這一次不再是突然的、劇烈的,而是綿長的,好似鈍刀子割肉。

她不想死,但比起自己的死,她更擔心爹娘。西境苦寒之地,雖說是說着,可到了那裏,還能不能說着,又另說了。更何況她爹是文人,她娘本就身子不好……

顧芙心中愧疚無比,認為是自己連累了他們。

在那漫長的時間裏,她其實只有很短的時間想到了陸雪棠。她想起陸雪棠曾說過的大逆不道的話,心裏有所懷疑,此事會是他所為嗎?為了皇位,血流成河……

顧家流放,即日啓程。臨行前那日,顧洛平托人給晉王帶了口信。顧洛平想着自己的女兒,他如今這樣是不能再為女兒做什麽了,可是他不能眼睜睜看着顧芙死,所以他想請求陸雪棠幫忙,看能不能救下顧芙一命。

即便顧洛平不說,陸雪棠也沒打算真讓顧芙去死。

毒酒送來那日,是一個晴天。顧芙看着外面明媚的陽光,從破破爛爛的窗戶紙裏投進房間,有人推開門。是一個陌生的小太監,他對身後的人說:“你們都出去吧。”

顧芙看着他,聽見那送酒來的太監小聲說:“太子妃,晉王殿下有句話托小人轉告。”

顧芙擡起頭來,略略皺眉。

小太監說:“西境苦寒,您的爹娘身子骨可不好,王爺已經想法子将他們半路截下,偷偷送回京中。”

說罷,将毒酒遞上。

顧芙接過毒酒,一時間心情五味雜陳。這是第四次了吧?

顧芙,你還得清嗎?

她自然換不清了,如果有來生的話,她再還給陸雪棠吧。只希望那時候,她再沒有婚約在身,倘若到那時陸雪棠也依舊喜歡她,她會選擇以身相許的。

顧芙從胸口長吐出一口氣,而後仰頭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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