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鎖嬌莺

晨光熹微裏的東宮,倚梧殿,抄手回廊底下懸挂着盛有各色雀鳥的金絲籠,其中一只身材嬌小,翎毛翠綠的紅嘴倉庚,仿佛才剛剛醒來,梳理了身上被露水浸濕的細膩絨毛,雙目無神地望着周遭熟悉到近乎無聊的世界。

又是一日晴光正好,金絲垂線,倚梧殿外的幾株為之得名的梧桐樹,碧蓁蓁的葉子沐浴在一片浩浩的橘黃光影裏,猶如流動的半翠綠的瀑布,一瀉而下。

崔莺眠醒了過來,如同往日一樣,臉上沒有喜悲,近乎麻木地上前,服侍男人更衣。

知道她愛美,賀蘭桀特地在寝殿為她架了一片高及人身的落地琉璃鏡,但自入了東宮,崔莺眠一次也沒用過,反而日日在這面鏡子前服侍他穿衣。經過這兩個多月,她已經有點熟練了。

男人比她高一個頭,崔莺眠要費力才能為他将蟠螭白玉牡丹鞶扣上,清脆地響動過後,崔莺眠神色淡然地撇了一下纖眉,“殿下,已經好了,恭送殿下。”

她例行公事一樣地要送他出門,但賀蘭桀卻沒動,且垂下了目光,審視般地打量着在他面前日漸大膽,行事越發沒了緊張感,但也顯得愈發無趣的臉蛋,實在看不出她有半分的悸動。起初,賀蘭桀将她搶回東宮,憐惜她全家流放,對她總是極有耐心的,但相處下來,賀蘭桀覺得自己盡心逢迎寵愛,縱是妹喜,也該有裂帛一笑了,她對自己,卻從來都是不假辭色,連眉頭都沒松過。

賀蘭桀不得不去思慮,并且安慰她。

“這樣的日子不會長,眠眠,你且忍耐着。”

崔莺眠無可無不可地敷衍回應。家下遭逢變故,父親從光風霁月的純臣成了人人喊打的大貪官,崔莺眠是還沒有完全适應這種變故,之所以判流放沒有斬首,她也相信是賀蘭桀出了力氣了。畢竟現在局勢緊張,他作為儲君,僅能做到如此,而已。

但她不感激他。

她不喜歡這個人。太子以為可以用恩情挾制她,那就大錯特錯了。

家道中落之前,崔莺眠便已有指腹為婚的郎君,那才是她真正中意的人。不知道他現今如何,崔莺眠被關在倚梧殿,半步都出不得,賀蘭桀派了十幾個精幹的婆子看住了她,外頭還有禁軍,裏三層外三層地将她鎖了起來,消息遞不出去,毫無求生的辦法。

賀蘭桀低頭走了出去,屋中很快有婆子進來服侍崔莺眠梳洗。

管事的周嬷嬷照例收拾床褥,留心眼子,看見褥子上幹幹淨淨,除了褶痕什麽也沒有,回頭神色怪異地瞥了眼正對鏡梳妝、背影窈窕而單薄,仿佛風一吹便能刮走的美人,納罕都已經過了這許多日子了,太子殿下竟都沒能幸這位美人,難道日日睡一榻,男人心底居然能不起邪念?要說那娘子不美,太子不稀罕倒也罷了,分明他冒着風險也要将人擄來,現如今又像摟了個寶似的,日日過寶山而不入,竟也忍得。

原本勤妃派她來服侍殿下,也是令她懷了些目的來的。

太子殿下年已十九,至今尚未有過通房,趙王殿下早十六歲上便開葷了,一早就定下了與大昭寺卿許家的親事。他呢,百般推脫,勤妃安排的心腹女史全不客氣地掃了出去,一個也不留下,犟得九頭牛都拉不回。勤妃為此日愁夜愁。要不是愁到這個地步,也不至于默許了殿下冒大不韪把這麽個燙手山芋接到了宮裏來。

既接來了,又看着不動,不下口,早知這樣,這麽個随時可能引發一系列變故的女人留着,勤妃定是不滿的。

周嬷嬷一句話也不曾說,将床褥收拾好以後,偷摸回轉來,向崔莺眠行禮。

這些婆子心裏都懷着心事崔莺眠豈會不知,她只是不說破,看着婆子日日在褥子裏暗搓搓翻江倒海,她知道她在找什麽。

可惜教她失望了,賀蘭桀迄今為止,從沒碰過她,哪怕一根手指頭。

第一夜,那個男人假借酒醉乘着月色歸來,身上熏熏然一股甜蜜的桂花釀的氣息,雙眸迷醉,倚梧殿花燈滿路,望之如繡,仿佛有人自欺欺人地設了一個洞房花燭。

但當他走進這間屋子之後,崔莺眠并沒令他得逞,她十分不給面子地戳破了他的僞裝:“殿下,酒不醉人,你自醉耶?”

那男人頓時醒了假酒,眼睛裏的迷醉瞬間消失,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她,黑眸深沉得仿佛窗外花燈照不到的黢黑夜色。過了許久,他才動了動嘴唇,看着她道:“從今以後,跟着孤。”

他說的是從今以後,那就意味着,他知道她有自己的郎君。

他幹的是強盜的事,說的也是劫匪的話。

崔莺眠恨他,恨極了他。與其如此,她寧可跟着家人流放三千裏,反正絕不會委身于賀蘭桀。

但她恨不起他。他是太子,她是蝼蟻,她知道,只要賀蘭桀一句話,她流放的家人随時可能死于途中。想要生存,唯有迎合。但那是她最不願意對着賀蘭桀幹的事情,她只能說——

“殿下,不妨我們打個賭。我心甘情願囚禁此處,半步都不出,三個月為期限,如果殿下能讓我笑一下,我便跟着你,從今以後跟着你。”

賀蘭桀微怔,他立刻接口道:“不再想着他?”

崔莺眠望着面前燭光紅暈裏神色迫切的男人,眼眸一黯。他是真的知道,她另有郎君,他卻還執意如此做了。

崔莺眠頓了一下,随即緩緩點頭:“嗯。”

只要他能做到,她什麽都答應他。

開始的時候賀蘭桀表現得極有耐心,挂在殿外的鳥籠子都是他着人安排的,美其名曰,莺與她名字相合。不過崔莺眠看着籠中精致華美的鳥兒,大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感覺,怎麽還會笑。她連逗它們一下都覺得殘忍。

之後便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場又一場唱不完的大戲,全然将她視作妹喜、褒姒之流,用烽火戲諸侯的手段博她展顏。可她非但不覺得好笑,反而覺得這男人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将來就算是登基了也必定是個昏君!

現如今三個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大約太子殿下終于快要黔驢技窮了。

近幾日,她感覺到他有些急了,雖然嘴頭不說,但日日對着一疊盤中餐只能看不能吃,應該也是難受的。偶爾崔莺眠想,要不讓他得到一回,也許嘗到滋味了,發現她沒那麽好,說不定就放過她了,長痛不如短痛呢?可每每只要想到子初哥哥,想到他也許正還在為崔家奔走,她就覺得不能對不起他。如未能守節,委身強權,将來她還有何面目見他。

近前伺候崔莺眠的,除了話語權最大的周嬷嬷,便是兩個年輕婢女,一個喚作沁芳,一個喚作瀉玉,都才十三四歲似的年紀,雙鬓鴉雛,絨毛纖細,目光也有些怕生似的,是剛進宮的,幹淨得猶如一張白紙。

賀蘭桀應該是早有蓄謀,如此可以不必被人拿住什麽把柄。

要是讓聖上發現她這個罪臣之女窩藏于太子東宮,對賀蘭桀也是傷筋動骨的大事。

白日裏很少能見賀蘭桀,太子日理萬機,白天需要在他應該在的地方,不然也會引人注目。崔莺眠橫豎無聊,到院子裏抱廈底下,靠回廊坐着繡花。她的繡工在玉京城中數一數二,不論花草還是飛禽走獸之類都是手到擒來,沁芳瀉玉兩個一直在不停地誇她,看垂涎的模樣,似乎還有意跟着她學,但誰只要多生一件事端,立馬就會被周嬷嬷警告,于是她們倆也不敢開這個口。

一幅蜻蜓啄榴圖今日就要繡完了,開始收尾的時候,倚梧宮突然闖進來烏泱泱一大幫子人,說是勤妃娘娘安排進宮來唱堂會的。

為首的弄了一個大花臉,是崔莺眠從未見過的式樣,黑一道白一道的,動起來的時候格外晃眼,晃得人暈。崔莺眠連他的鼻子在哪裏都找不到,只見他連着七八個筋鬥翻到崔莺眠跟前來,朗朗地一提口氣,“咿呀——”拉長的一聲,崔莺眠頓時像被針紮了一下耳鼓。

她看了眼周嬷嬷,周嬷嬷也在看她。

崔莺眠便很快別過目光,對花臉漢道:“我不愛聽戲,都走吧。我不喜歡熱鬧。”

花臉漢用唱戲的腔調一板一眼地道:“我等奉勤妃之命,前來東宮搭臺,為的是太子明日的流觞宴會,前來排練。”

這樣說,崔莺眠就沒有拒絕的權力了。盡管她心裏很清楚,他們真正的目的應該不是像花臉漢嘴裏說得那樣。

崔莺眠覺得自己的繡活今天是做不完了,她将針線全部拾起來掃進了簸箕裏,對周嬷嬷道:“我不喜歡熱鬧,去歇晌了。”

周嬷嬷恭恭敬敬地叉着手,身體卻像一堵門牆卡住崔莺眠去路,令她下去不得,崔莺眠更加明白這些人的意圖了,她有點惱,眉尖若蹙的,舉步維艱,周嬷嬷還是那副恭敬的口吻,不鹹不淡道:“時辰還早,何況唱起來吵鬧,哪能睡着,娘子還是聽一聽吧。”

還有強逼人聽戲的。

反正崔莺眠也是見怪不怪了。她慢悠悠繃着臉色坐了回去。

這戲唱的是一出喜劇,但崔莺眠覺得有些無聊,只是再無聊的戲崔莺眠應該也是見過的,不知為什麽,這次卻漸漸地起了瞌睡,仿佛跌進了夢境裏頭。那夢很深,猶如深不見底的湖泊,沼澤的淤泥抓着了她的腳踝,将她往下扯,她不知道自己墜到了哪裏,好像就要淹死了,一個聲音告訴她不必掙紮。就在這時,那戲班子的人便拉長嗓子一聲雷鳴,将她從夢裏拉回現實,崔莺眠迷迷茫茫睜眼一瞧,只見正唱到高處,一小孩兒掏鳥窩從樹上掉了下來,他母親正數落他。不知怎的,崔莺眠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是頑皮不聽話,經常鬧出動靜來,有一回她藏進了面缸裏,把自己弄得一身白面,母親将她拉到跟前來,也是這樣的又埋怨又心疼的神情,然後罵她。

崔莺眠不知怎的,想到那些溫暖的歲月,人迷迷瞪瞪的,以為好像就在眼前了,伸手就能抓住。于是,她不受控制一般綻開了唇角,眉眼輕彎,露出了一抹笑意。她生得玉面朱唇,不用描畫便容色動人,那笑容便似一朵不露風聲地開放之後泊于水面的揚花,清透而幽靜,絲毫不惹眼,但又分明的是開了。

周嬷嬷這種宮裏的老人個頂個眼尖如刺,何況一直盯着她。勤妃娘娘安排的這一出,可是為了這兩人操碎了心,也是免教殿下堂堂國之儲君食言而肥了,周嬷嬷立刻大叫大嚷起來:“崔娘子笑了!”

這聲音猶如一聲旱地春雷,炸醒了崔莺眠,她悚然驚動,要收住笑容,可已經來不及了,沁芳接周嬷嬷的話雀躍三尺高地朝外也嚷:“崔娘子笑了!”

那傳話聲,比過境的信風還快,比花子家裏叫飯還快,頃刻之間傳得滿倚梧宮全是。

周嬷嬷胳膊肘推向瀉玉,催促:“去請殿下!告知他這件事!”

在崔莺眠還迷糊當中,瀉玉已經穿堂風似的遠去報信了,她既怔愣,又氣怒,但氣怒只是在自己,因為自己不争氣。這手段平平無奇,戲也不好看,歸根到底是自己的一時疏忽。

所以該如何是好?

不論如何,她是輸了。輸家,應該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