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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打誤撞
流觞宴設在東宮外苑一溪雲,此地有人工砌成的石井欄,茂林修竹參差,泉石清流激湍,在夤夜過去之後,水面缭有淺淡的霧色,騰起于假山池沼兩間,如山抹微雲。舉子雲: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足以快慰平生。一溪雲因此得名。
今日略起晚了一些,但賀蘭桀離去之時,崔莺眠還在深眠,兩頰如煙樹生暈,不知想到了什麽,粉嫩的唇彎成了月牙兒。賀蘭桀不忍心驚擾了她的好夢,反手替她拉上了被角,輕手輕腳地離去。
走時,正碰上周嬷嬷帶梳頭女史過來,欲為他梳洗着裝,賀蘭桀比劃噤聲的動作,并未讓這些人入門,而是将人留在了院落外,才自行折轉明光殿。梳頭的女史會意,捧着太子冠服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
賀蘭桀在明光殿換上新制的衣袍,蹙金刻絲石青廣袖圓領外袍,環白玉腰佩,項上挂一條色澤金燦燦的蟒紋如意鎖,發梳得一絲不茍,既不會顯得太随意,又不會過于隆重,随後前往一溪雲。
等待之中的士子在一溪雲間或立或坐,或談笑,或賦詩,興致正濃。廊下探出一徑橫斜的雲霓海棠。花影婆娑間,溢出一人如雲般曳然的道袍下擺。
他掌中勾着一只酒壺,熏熏然長指打着節拍。主人未到便先飲酒是失禮的行為,或是另有所圖,為引起主人的注目。但這人的行為舉止卻全然沒有沽名釣譽之嫌。他身旁有兩個舉子,見太子已經停在海棠樹後,連忙上前拍打他臉,提醒他殿下已至。
他渾然不覺。
賀蘭桀也沒驚動此人,天下脾氣古怪的他見得多了,這個也不覺有什麽,或許是個酒仙。暫不去理,這時,從一溪雲的溪畔亭中,傳來了士人的議論之聲。談話間,說到了當今朝廷最為頭疼的民間邪逆組織紅衣教。
紅衣教信奉一個叫作紅衣天神的虛無的神明,以蠱惑民心為己任,創教以來兢兢業業地敗壞社會治安,給朝廷碰釘子。教首聽說喚作藏山散人,座下有門徒八千,首徒枯榮真人,更得其衣缽真傳,發揚愚昧無知的教衆四處信教,诟病朝廷,掀動反叛。枯榮真人手下又有四大護法,這四名護法仿佛隐姓埋名了一般,所見之人極少,沒有什麽消息透出來。但從這幾年玉京的種種風吹草動來說,紅衣教的風雷水火四大護法應當就藏匿于人群之中。
此事是武帝的肉中之刺。紅衣教如今固然尚未能成太大氣候,然而蚊蟲不叮人,也吵人,更惡心人。太子與趙王都想為武帝分憂,誰若是先搗毀了紅衣教的老巢,可說大功一件了。
近幾個月以來,賀蘭桀因分心在崔橫嶺舞弊案上,步調早已慢了趙王一籌。不過,他不急,打草驚蛇于事無濟,與其大張旗鼓地網織其罪名,搜捕其教衆,不如細細地抽絲剝繭,揭開四大護法的真容。那些被愚弄的百姓,終究是因為無知淺陋或貪功好利而上當,其本身并不是什麽罪過。
“此間之人皆知,紅衣教創教不過七年,朝廷聽之任之六年,萌芽之時未能斬草除根,如今由它漸漸勢大,四大護法蟄伏人間,長此以往,遲早玉京生變,必有天雷地動。今日,是要亡羊補牢,還是徒呼奈何,誰也不知。”
“何出此言……區區邪逆而已。”
有人對此不以為然。諸如紅衣教這般的悖逆之徒,每朝每代都有不少,從未成能夠什麽聲勢,給朝廷帶來什麽大的變故。到底是愚民宵小而已,哪裏值得挂齒。
被反駁的人不服氣,冷冷笑道:“劉兄,倘或明早起來,發覺枕邊之人,竟是那擅長千變萬化的水護法,不知你可還有這‘區區’二字?”
“你胡言亂語!”劉青行勃然大怒地跳起來,“嚣張狂徒!”
說罷就要跳将上前狂毆對面之人,被其餘士人連忙攔住,勸慰消氣,他大聲道:“辱及山妻,還能坐視不理?談何丈夫!”
沒想到這劉青行竟是個性情中人,衆人對視一眼,笑了笑,也不好再上前。眼見幫手們退下不攔了,那大放厥詞的青衫士人羅如隐連忙好漢不吃眼前虧,作揖向劉青行賠罪。
鹿鳴清為太子近侍,帶刀跟随賀蘭桀旁側,停在那株海棠樹下,見狀不禁暗暗搖頭。縱然大晔重文抑武,在他看來也百無一用是書生,文人性情,三個人就能打作一團,各懷心腸,倘若氣量狹窄,更加冤結難解。難為太子,竟還看中這些人。
這時,那些舉子文人也都看到藏匿于海棠樹下的青色身影,修長挺闊,昂藏七尺有餘,衣飾華美,神情肅穆,矜貴而淡泊,正是已經看了這邊情狀不知多久的太子,一行人連忙上前來見禮。
賀蘭桀令衆人平身,對劉青行和羅如隐道:“二位方才争執,是為了紅衣教,孤聽得有些興致。”
他的眼睛不忘了看向方才出于視線盲區未能一探究竟的角落,勾着酒壺的男子,足蹬一雙洗得發白的青靴,這麽多人之中,獨他沒有起身行禮,半靠在溪畔亭上,一雙眼睛似笑而非笑,看着太子。
賀蘭桀神色不動:“閣下是?”
羅如隐上前介紹:“回太子殿下,這位是在下的同窗,名傅豈思。”
“孤有印象,”賀蘭桀不動聲色,颔首淡然道,“今年文章第一。”
舞弊案後,武帝取消了今年的文科取士,也就更沒了後面的殿試,傅豈思雖然文章第一,但身上還沒有功名。他是兩府八位之中的刑禦史推薦赴玉京參加科考的,在此之前,連秀才也沒中一個,是這些人之中的異類。取消取士,對傅豈思固然可惜,但對賀蘭桀,卻并不是壞事。如此之人,倘若高中,絕不會出現在一溪雲。
羅如隐擔心太子對傅豈思的失禮而不滿,急忙找補:“傅兄有鲲鵬圖南之志,也是時運不濟,故有時自苦,飲酒遣懷,殿下莫放在心上。”
“不會。”賀蘭桀漆黑的瞳孔中閃過一絲精光,低沉着嗓,略有笑意道。
……
崔莺眠感覺自己像是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地走了一遭,峰回路轉,以往最害怕的癸水,居然成了她今日救命的稻草,令她免于殘暴無德的太子的揉搓,得以有力氣下地活動一二。
更令她心情大暢的是姓周的婆子今日不在,聽說老家有事,特出宮去了,要到傍晚才能回來,也就是說,在這白天的一整天裏,她都是相對自在的!
寄人籬下之後,連這樣簡單的需求得到滿足都是如此振奮人心,她來回在屋中走動了一番,聽到窗外那只仿佛能聽懂人心的倉庚鳥的雀躍呼叫,開懷地推開了窗,探頭望去,見四下裏沒什麽人,忙趿拉上木屐,噠噠噠踩在砌得油光水滑的漢白玉臺階上,朝下奔去。
過了抄手游廊,到拱門處,依舊不見有人,已經兩個月沒見過拱門外景色的崔莺眠,大膽而小心地朝前邁了一步,穿過了拱門。霎時間,好像自由的陽光都灑在了身上!那種比院落裏陰冷的陽光截然不同的溫暖,充盈地籠罩了自己!
一帶繞籬的花芬芳撲鼻,崔莺眠貪婪地閉眼深嗅着那種氣息。
然而也就在這時,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突兀地撞到了崔莺眠,她的身體急促後退了半步,才穩住身子,睜眼一看,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的一個男子,與她視線相撞!
剎那間,崔莺眠看到這男子充滿暗示的目光,她還不明所以,一張紙條已經偷摸塞入了她的掌心。濕漉漉的,想是一路緊張地疾奔而來,被手汗所打濕。
崔莺眠再度驚愕。這人是什麽人?他認識自己,給自己遞了一張什麽?
還沒等他有所反應,從外邊湧進來七八個禁軍,一齊将這個青年士人打扮的男子拷了起來,這人終于從崔莺眠顫抖發白的臉上轉過視線,委屈地解釋道:“在下是赴流觞宴的舉子,适才內急回來,走錯了路,在下有請柬的,有太子殿下的請柬!在下不是有心打擾……”
崔莺眠眼睜睜看着那人還在解釋當中,便被拉走了。
接着,一名年輕的武士打扮的禁軍,上前而來,崔莺眠連忙将那男子遞過來的東西攥緊,寬大的袖袍落下,遮住了一切可疑,她的臉色緩和下來,盡力恢複如初。
禁軍道:“崔娘子受驚了。日後,萬不可再出這道門,莫令兄弟們為難。”
崔莺眠生硬地一笑,道:“或許是誤打誤撞,我錯了,絕不再好奇外邊是什麽,不敢拖累将軍。”
禁軍擡起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本為看她神色是否有異,但這一眼,便發覺能令太子金屋藏嬌的女子容色确實照人,竟不敢再多看,連忙又低了目光,清咳一聲,道:“娘子折煞了,末将去了。”
他轉身加快了腳步,頃刻便無影無蹤。
崔莺眠心思警惕地環顧四周,并未發現有人,連忙裝作受驚的模樣,按了按自己的胸脯,折身往回走。
這個時候,她才開始想到,太子今日在外殿舉行流觞宴,這個人就算是小解,怎麽會如此之巧地闖到了倚梧殿這裏來,他塞給自己的東西,一定有內情。
莫非……莫非是子初哥哥,他沒忘了自己,派人來給自己報信?
這個念頭闖入腦海中,崔莺眠立刻心跳如雷,一種極為強烈的歡喜和負疚之感同時攫住了自己的心房。
倘若、倘若真的是子初哥哥在奔走,營救自己,他可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完璧之身,或者她應該猜到,落到太子的手中她的處境是什麽。或許他還在想,她是被迫的,不得不從。
但,崔莺眠無法騙自己,縱然是出于別的目的,但在床上,她和賀蘭桀形同交易的歡愛,其實沒半分強迫,一切情出自願。她早就已經不堪了。
崔莺眠神色恓惶地回到寝屋,飛快地就着蠟燭,一拉開紙條,上面寫的字不多,只有一排——
明釵可入宮,向賀蘭桀讨要。她會細禀內情,盼卿早日脫身。
崔莺眠心念一動,腦中有一個幾乎嘶吼般的聲音在歇斯底裏地狂嘯,真的麽!明釵,她自小便親如姊妹的侍女,她還活在世上!
她還有機會,可以逃離東宮!
作者有話說:
蕭子初:跑了,但沒完全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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