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軟嗓細口,聲若莺啼
禮部官員也沒想到, 自己提了這麽久,從沒得到回應的事,卻有了東風。本以為聖人會因循慣例在劄子上批注上大大的紅叉,他甚至都能通過那道充滿了敷衍和不耐煩的紅叉, 窺見一絲聖心。
聖人難窺, 聖心難測, 但唯獨選妃這件事上,皇帝言行一致, 從未給過臺階。
因此拿到批複以後,禮部官員張之淼便閉上了眼睛, 劄子打開, 一頓,眼睛猛一睜開。
意料之外,那劄子上竟不是他滿心滿意以為會出現的紅叉, 事實是,上面只用朱砂紅筆批複了一個字:準。
張之淼差點兒以為自己看錯了,大力揉搓了搓眼睛, 拇指又往劄子上的“準”字搓了搓,居然是真!
張之淼于是仰天長嘆, 大舒了一口氣。
天佑大晔,聖人終于想通了。
這幾年來,聖人絕算得上勤政。若是一個昏君在位上,何須太後和禮部費心費神地替他張羅選妃的事兒?但聖人他這也太極端了, 沉溺美色固然是錯, 可身邊總得有一個不是, 否則這後嗣怎麽辦。前不久太後口風都松了, 說也不要給皇帝太大的壓力, 能選中一兩個就先足夠了,剩下的,再循序漸進。
不過這選妃也有講究,宮裏太後遞出一幅畫像上來,傳信的使者對張之淼道:“侍郎謹記,務必安排幾個與這畫像上之人模樣相似的人。”
畫像上是絕色女子,秋水為神,白玉為骨,畫中人朝誰看一眼,誰便神魂颠倒,縱然是死物,都有此等魅力。
張之淼哪裏敢猜是誰,但不用猜,心中大致有底。
椒房殿的牌位入主三年,棺椁空懸,正殿的北牆上便是一幅皇後的人像,聽說是聖人親自作丹青,畫得絕色美人,令人一見自慚形穢。
張之淼入宮面聖,商議選秀便定在臘月,具體哪一日,還得陛下批示。
銮儀戍衛将軍沈辭與張之淼并肩同行。
張之淼就為此事感到極為費解:“聖人不近女色三年之久,怎麽突然便答應了選秀?”
皇帝的心思,哪裏是自己能夠揣摩,沈辭嘆了口氣,“也許是想開了吧。”
他跟随聖人三年,是聖人身旁最親近的衛兵,也因為如此,在這之前,沈辭全然沒有看到聖人有一絲松口的跡象。突然同意選妃,沈辭也是摸不着頭腦。這幾年宇內太平無事,除了紅衣教還偶爾興風作浪以外,朝廷外無患,內無憂,加之太上皇新喪,玉京已經沉寂了許久了,選妃這正是一樁熱鬧的事兒,還可令人有所期待。
張之淼若有所思,颔首,“但願如此,大晔早有皇嗣,是社稷之福。”
他快步越過了沈辭,步入太極殿。
其時,正是皇帝處理公文的時辰,朔風夾雜瓣瓣新雪,在殿前卷得均勻。張之淼叩問聖躬金安,得到肯定的答複,殿門大開,內侍李全懇請禮部侍郎入內詳談。
張之淼得以入內,俯身叩首,“臣,禮部張之淼,再請陛下安。”
聖人埋首于滿案卷牍之中,聞聲擡起頭,看了眼張之淼,口中卻溢出一絲咳嗽。
這咳嗽聲輕盈壓抑,可能是太極殿門開合間冷風撲入,令聖人身體受寒所致,但它卻像是在官員心底鑿了一個洞,張之淼立時繃緊了頭皮。
聖人應該早已得知了他的來意,但他仍然故作不知地問道:“何事?”
張之淼的頭皮都繃出皺紋了,他上前,将籌措選秀拟定的章程遞了上去,等聖人接過,翻開之際,張之淼從旁解釋:“選妃制度仍是沿用六朝,多取于民間,從吳越兩地、巴蜀兩地選的秀女得占五成。州官已經籌備多日,今年年底這一批秀女就能抵達玉京。”
吳越巴蜀,這都是專門出美女的地方。
“東海國呢?”聖人口吻閑淡地問。
張之淼又暗自揣摩聖人心意,實在聽不出有什麽異樣,大着膽子道:“東海……是王太後與海昏侯所處之地,老臣……”
難保王太後不會對秀女做出什麽安排,禮部的人思來想去,以為不若就放過東海。
但聖人顯然不這樣想,他緩緩搖頭:“不可。天子尋芳于四海,是為給百姓加以恩典,東海國民生凋敝,欽差不入,朕眼中難有實貌。這次名為選秀,實則讓禮部派遣一個得力之人,做朕的眼睛,看一看海昏侯治理下的東海,若有動靜,具言上奏朝堂。”
既是這樣,張之淼還有什麽可說的?皇帝說是選妃,一心還是只有江山社稷,也不知是福是禍,張之淼汗顏又欣慰,還矛盾地感到有些不安,他只好回道:“臣這就将東海重新添上去。”
末了,不見聖人有所動靜,張之淼也不敢走。
聖人看了幾眼他的章程,便抛在了一邊,繼續浏覽奏折。
張之淼想了想,回憶起從太後身旁遞出來的那幅冊子,要是那冊子上的人果真是皇後,照着皇後的面貌,于民間按圖索骥,萬一真能找到一個容貌與皇後娘娘相似的選到宮裏來,那便只有兩種結果,要麽聖心滿意,以為還君明珠,皆大歡喜,要麽除卻巫山非雲也,聖人勃然大怒,大禍降臨。
這兩種結果,堪稱極端。
究竟要不要按照太後的心意去辦?萬一真找到這樣一人,要不要将她送進宮裏來?
關鍵是皇帝的心思,現在還沒有一點蛛絲馬跡能拿來揣摩的,張之淼思量再三,決意淺淺地試探一下,遂屏住呼吸問:“不知陛下,對選妃的人,有什麽喜好……或是忌口?”
賀蘭桀擡起眼,看向張之淼,墨眉微聳。
張之淼吓了一跳,急忙道:“老臣好辦事,老臣是為了好辦事。”
賀蘭桀從他臉上收回目光,面上瞧着不溫不火:“朕只有一個要求,張侍郎看着辦。”
張之淼連忙趴跪在地:“陛下請言,老臣恭聆聖教。”
賀蘭桀的唇動了動,道:“朕要軟嗓細口,聲若莺啼,辦不到,就一個不許送進宮來。”
這……
聽說先皇後就擁有一把得天獨厚的好嗓音,堪比倉庚鳥。想來聖人愛重她過甚,也有此緣故在內。
看來還是不能忘懷先人,所以有了替代的心思,按照這種想法推下去,那就是說,應當去按圖索骥,最好是身形容貌聲音都與皇後相似的美人,将她送入宮中來。
張之淼了解了,信心十足地告退:“臣明白。聖人切切保重龍體,老臣告退。”
張之淼終于得以從太極殿出,此時彤雲密布,九重宮闕上呼嘯的冬風攜着匝匝密雪撲入他的須眉,俄而風雪狂驟,來不及戴上帷帽的張侍郎的花白頭發間已經沾上了粒粒雪珠。
他沿着臺階而下,沿途又遇上沈辭。
“麻煩沈将軍了。”
沈辭道:“侍郎哪裏話,這是末将職責所在,侍郎年紀老邁,雪天路滑,如無人護送怎行。”
銮儀戍衛将軍在宮裏一貫會做人,得到交口稱贊,張之淼也不禁心滿意足地點頭,此時無比暢快,說話也沒了顧忌些:“你比原來的鹿将軍倒是嘴甜些。”
一說到鹿鳴清,沈辭便陷入了沉默當中。
在他之前,聖人一直更為看重的是鹿鳴清。
可惜當年之事,聖人和鹿鳴清産生了心結,這兩年,鹿鳴清一直在嶺南苦地戍邊,不複入朝。
倘若不是因此,銮儀戍衛将軍的職務焉能輪到他沈辭?沈辭一陣無言。
張之淼也終于是想起來了這樁事,一拍腦袋,笑道:“沈将軍看我這記性,真是人老不中用了,等給聖人辦完這趟差事,我就告老還鄉,再不理這紅塵俗物了。”
沈辭道“哪裏”,送張之淼出太阿門,他的門童已在等候,沈辭便不再過門。
當他目送張之淼的馬車離開之後,轉身往回,穿過洞門之際,腳步驀然定住,視線往上高高擡起,望向那宮闕之上。
黯淡的雲翳在獸角鸱吻間徘徊,天光湮沒,一道漆玄的身影孤清地負手立在那兒,宛教大雪覆沒,剎那白頭。
那是聖人。
這幾年來,沈辭常常看見這樣一道身影。
在他心中,那不像是什麽天下至高的王者,而只像是一個游魂野鬼。
這種話沒有人敢說。
但大多人心裏都這麽想。
他看到了賀蘭桀,賀蘭桀自然也于丹陛之上看到了他。內侍李全拿了一件連絨兜帽鶴氅出來,要為聖人披上。
賀蘭桀推開他的手,轉眼眉毛上便沾上了粒粒雪珠,李全不敢撲,叉着手道:“聖人久不成眠,又受了風寒,切莫再吹寒風了。老奴為聖人點了安神香,有助眠功效,眼看天色漸暗,聖人回屋睡會兒吧,躺會兒也是好的。”
這幾年伺候在賀蘭桀身旁,深谙他的作息,常常以朝政麻痹自己,只是因為,從皇後走後,他便夜夜難眠。
“橫豎是睡不着,何必費那功夫。”賀蘭桀淡淡道,“擺駕吧。”
李全道:“敢問聖人要去何處?”
賀蘭桀道:“去看看皇後。”
“諾。”
聖人每每談及皇後,都仿佛皇後還活在人世一樣。
宮人們都不敢提醒,讓一個沉醉在美夢裏的人清醒過來,無異于一種弑殺的殘忍。
……
椒房殿已經按照聖人吩咐的慣例點燃了燈火。
塗滿椒聊之實的紅牆正中挂着一幅人像,畫像高達半丈,幾乎與人等身,畫中女子面貌清隽秀雅,神态溫和宜然,柳眉翠鬓,荔腮櫻唇,仿佛正凝視着內心所愛之人,栩栩如生,便要從畫中呼之欲出。
“皇後……”
他停在那面牆下,凝視着壁上的畫,嗓音啞然。
“對不起。”
作者有話說:
狗子想做的,當然不是真的選妃啦,而是一個瘋狂的決定。
當然這個決定就在眠眠出現的那一刻,徹底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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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決定】
【撒花 快見面了】
【哦 第一!這麽趕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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