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陣風
坐進車裏,陸氧沒精打采地把腦袋歪在車窗玻璃上。
江玉蘭撫了撫女兒柔軟的發絲,柔聲道:“困了?等會回家睡一覺。”
“嗯。”陸氧輕吐出一口氣,窗外的陽光晃過她的臉,刺目的亮度讓她皺起眉毛,擡手遮擋。
“這天真奇怪,今天又二十多度了。”江玉蘭嘀咕說。
陸氧擡眼向外看,樹枝沉默不動,因為那位神不在嗎,所以今天風平浪靜。
下一秒,她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也太入戲了。
陸氧在房間裏一覺睡到天黑,晚飯也沒有下來吃。
飯桌上,陸選問江玉蘭:“那咱還去逛商場不?”
“不去了。”
陸選失落地啊了一聲:“姐不要新衣服我要啊。”
陸學恺瞪他:“你衣服還不夠多?每天穿那麽花哨去學校裏幹嘛?你給我多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陸選不吱聲了,埋頭扒飯。
陸學恺往樓上看了眼,對妻子說:“你要不上去叫她,都睡多久了。”
江玉蘭搖搖頭,壓低聲音回:“我不去,要去你去。”
陸學恺咳嗽了聲,把目光轉向兒子:“陸選,你去。”
陸選啃着雞翅回:“我也不敢。”
他的嘴唇油亮亮的,猶豫了下開口說:“我說真的啊,我老覺得姐有時候還是陰恻恻的,尤其是不說話或者不笑的時候。你們怕她,那我更怕呢。”
陸學恺和江玉蘭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你少瞎說,你才陰恻恻的。”
陸選拉下臉,埋怨道:“好好好,我陰恻恻,她是寶貝女兒,我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多餘人。”
陸學恺揉了把他的腦袋,簡直要被氣笑了:“又胡說八道呢,你吃你姐的醋幹嘛?”
江玉蘭附和:“就是啊,你和你姐比什麽,那再怎麽樣爸爸媽媽認識她比你早四年,怪就怪你自己來得太晚了。”
陸選啞口無言,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二樓沒開燈,陸氧站在陰影裏,安靜地看着樓下溫馨暖光裏的一家人。
爸媽平時沒事就愛逗陸選,還好這小孩沒心沒肺的,不會計較,還特別好哄。
她提起嘴角笑了笑,放輕腳步重新回到卧室。
陸氧在書桌前坐下,打開臺燈,鏡子裏的女孩黑發過肩,兩頰浮着剛睡醒的紅暈,睡裙是白色的,娃娃領花邊。兩側的袖口各系着一根蝴蝶結。
看上去很是乖巧恬靜的模樣。
可每次她越是這麽盯着自己看,越覺得陌生。
好像這個人不是自己。
那又是誰呢?
濃黑的眼瞳像是深淵,一口一口吞噬她的自我意識。
陸氧慌亂地撇開視線,将鏡子倒扣在桌上,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氣。
她起身躺倒在床上,将臉埋進松軟的被子裏,淺淺的茉莉香萦繞在鼻尖,終于覺得舒服了一些。
感覺有什麽東西硌着她,陸氧舉起手臂放到眼前,是男人留給他的手表。
陸氧把它取下,沿着表盤仔細地摸了一圈,沒有任何可以操作的按鍵,那到底要怎麽用?
那天他是怎麽看時間的?
她正仔細琢磨着,視線裏突然多了片紅。
陸氧蹭地坐起身,果然那根紅線又出現在她的胸口,散發着愈來愈亮的微光。
她爬下床,赤着腳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往外看。
視線一路循着紅線,卻被一棵樹遮擋住了去向。
陸氧随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開門下樓。
廚房裏的江玉蘭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提聲問:“是小氧起來了嗎?媽媽給你把飯熱一下好不好?”
“不用了,我出去吃。”陸氧匆匆套上外套,踩着帆布鞋出了門。
“小氧!”江玉蘭走出來時,只看到砰一下關上的大門。
她追在後頭喊:“诶別跑啊,慢慢走!”
想想還是覺得不對勁,江玉蘭又去樓上叫陸選:“诶诶诶,你先別玩了,去看看你姐。”
陸選問:“我姐怎麽了?”
“突然就下樓跑出去了,說去外面吃東西。”
陸選的眼睛重新回到電腦屏幕上,并不在意:“那她就是餓了吧,都多大人了,你還不放心。”
江玉蘭看向屋外,嘆了聲氣:“怎麽放得下心。”
夜裏降了溫,晚風帶着涼意吹在皮膚上,一出門陸氧就打了個哆嗦,她放慢腳步,張着嘴喘氣。
一路沿着紅線的風向,她在樹下看見了男人。
他今天穿了黑色的襯衫和西褲,安靜地站在那裏,如果沒有紅線指引,仿佛要完全融于夜色之中,絲毫不起眼。
陸氧走過去,在距離半米遠的地方站定。
“你怎麽找到我的?”她先開口問。
沒等男人出聲,她又說:“我那天忘了告訴你了,周末我要回家。”
“沒關系,找你很容易。”他的視線落在她的手腕上,“表呢?”
陸氧低頭看:“哦,好像在我床上。”
男人叮囑她:“随身帶着,不要丢。”
陸氧點頭:“知道了。”
“紅線的事你弄清楚了嗎?”
男人垂下睫毛,沉默不語。
陸氧很輕地笑了聲。
“你……”她問,“一直忘了問你,你叫什麽呀?我叫陸氧,陸地的陸,氧氣的氧。”
男人卻回答她:“我沒有名字。”
“啊?沒有名字?那別人……,別的神都怎麽叫你啊?”
他薄唇張合,說出一個字:“朔。”
“朔?你的代號?”
“我的職位。”
陸氧眨眨眼睛:“哦~朔風的那個朔對吧?可是讀起來很拗口欸。”
朔沒做聲,等着她繼續說。
“要不我給你取一個吧。”陸氧指着胸口,順着紅線将手指向男人的脖子,她的嘴角出現一個上揚的弧度,“你看這個東西像不像狗鏈?我要不叫你‘汪汪’吧?我奶奶家就有一只柴犬叫……”
朔掀起眼皮,冷冷看她一眼。
陸氧頓住,沒再說下去,放平嘴角問:“不好笑嗎?”
朔擡步走了過來,陸氧發現,他不僅沒有腳步聲,而且地上也沒有他的影子。
旁邊停了輛小轎車,她側目看向車窗玻璃,上面的倒影只有自己一個人。
到底是神還是鬼呢?陸氧開小差地想。
哦,都不是,只是她的幻想,幻想自然沒有痕跡。
夜空黢黑,霧氣朦胧,樹葉時不時地發出簌簌響聲。
陸氧打了個寒戰,似乎是男人的靠近會讓周身空氣都下降幾度。
他們之間的距離只剩一步,陸氧不得不加大仰頭的角度,那根細繩變成極其明豔的鮮紅色。
不知為何,陸氧的心跳頻率在不受自我控制地加快,像是感應到了什麽。
“你不怕我嗎?”他的眼睛裏帶着不解和審視。
陸氧擡起頭,直視他黑亮的眼眸,帶着笑意回答:“你又不是鬼,也不是死神,我為什麽要害怕你呀?難道你會傷害我嗎?”
“不是這個怕。”他說,“是敬畏,人類都敬畏神明。”
而這個女孩剛剛的口吻和表情,分明是種刻意為之的嘲弄,甚至他懷疑她想故意激怒他。
陸氧看着他,微微笑道:“人類敬畏神明,那是因為他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
朔皺眉,讀懂她話裏的意思:“你不相信我的存在?”
陸氧逐漸褪去嘴角的笑意,垂眸再掀眼間,眉目染了層晦暗不明的情緒,她沉着聲音問:“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麽東西。”
“我不知道。”他的語氣聽上去理直氣壯的。
“你不知道?”陸氧冷笑了一聲,“你莫名其妙地出現,你拉住我,你告訴我你是什麽臨管者,你說你負責北風,你又沒有名字,請問我是在做夢還是穿越到什麽電視劇裏還是……”
一字一句又快又急地打出來,陸氧往前逼近,咬着牙質問面前的男人:“還是我有病啊?”
“你……”
陸氧背過身去,不願再談:“我要回家了。”
朔想拉住她,被女孩一把甩開,她往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那根牽着他們的紅線也随之顫了顫。
“我求求你了!”她每個字都咬得很重,眼眶被冷風吹得發紅,“神明大人,我求你趕緊消失吧,行不行?我是沒有朋友,我孤僻,我讨厭和人接觸,我沒有人喜歡,但我不需要這種方式來找安慰,你……”
她哽住,抽泣着擠出剩下的話:“你讓我覺得自己很荒唐很可笑。”
朔看着她,伸出手。
陸氧敏感而警惕地躲開,她瞪着他,像只不自量力與雄獅對峙的野兔。
“別管我。”她氣沖沖地丢下一句,轉身邁步,沒有往家的方向去。
陸氧一邊走一邊抹去臉上的淚水,外套的袖子被洇成深灰色。
紅線始終沒有消失,男人就跟在她身後,她咬着牙假裝看不見。
小區門口有家便利店,陸氧從下午的恐慌無措到如今只剩下滿心的憤怒,她颠倒因果,固執地把所有的錯都歸結在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人身上。
是的,不是她不正常才出現了這個人,而是因為有他她才變得精神錯亂。
不是她的問題,不是她想要的,都怪他。
陸氧随意拿了幾串關東煮,結好賬後坐在吧臺上發呆。
“妹妹。”
聽到有人喊她,陸氧擡起頭,對上一張年輕的笑臉。
穿着綠色馬夾的店員姐姐遞給她一個紙杯,:“這個給你喝,吃完早點回家,你穿得太少了。”
陸氧吸了下鼻子,小聲道謝。
她捧着紙杯小口小口地抿,熱水滑過喉嚨,皮膚的毛孔也随之舒張開來。
她的情緒漸漸歸于穩定。
他始終在周圍。
已經快九點了,怕再不回去爸媽擔心,陸氧攏緊外套走出便利店。
自動門緩緩向兩邊推開,剛邁出左腳,她的手突然被人牽住,陸氧吓得提起一口氣。
千萬道刺目的白光射過來,陸氧擡起胳膊擋住眼睛,再睜眼時,她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這裏明亮如晝,熟悉的街道、樹木、便利店像是未經上色的黑白線稿,在她與世界之間橫隔了層半透明的玻璃。
陸氧呆住了。
“這是哪裏?”
朔牽着她的手,告訴她:“我所看到的世界。”
陸氧揚眸:“那我呢,我在你的眼裏也是這樣的嗎?”
他說:“你不一樣。”
心髒傳來一陣刺痛,陸氧摒着呼吸捂住胸口。
她下意識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男人加重力道更緊地牽住。
“馬上就好。”朔以為她想離開,加快了些語速,“對于我來說,你也是莫名其妙地出現,不管你信不信我的存在,你都沒有辦法忽視它。紅線的事我會繼續查的,可能對你來說沒什麽影響,但對我來說,它意味着什麽很重要。”
陸氧問:“為什麽?”
“它也許是答案。”
“什麽答案?”
他沒再回答。
朔擡手遮住陸氧的眼睛,拿下時,世界已恢複如常。
他松開了女孩的手,說:“回家吧。”
陸氧還沒法從剛剛的場景裏緩過來,呆楞地點頭,心不在焉地走出去幾步,她意識到朔還跟着她,回過頭對他說:“你不用跟着我了,我家就在前面。”
“你沒帶手表。”
“哦對。”陸氧抿了抿唇,所以他剛剛一直沒走嗎,怕她會難受。
大概是她出來的時間太久,陸選出來找她了。
她隔着大老遠看見男孩的身影,踮起腳揮手喊:“陸選!”
“哎喲,姐,你在這呢!”陸選聽見聲音,朝她跑過來。
陸氧側目看向朔,眼裏有些慌張。
朔不以為意道:“沒關系,他看不見我的。”
還有幾十米時,陸選慢下腳步,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陸氧提起一口氣,順着弟弟的目光看去,落點好死不死,就在旁邊的男人身上。
她閉着唇,用顫抖的氣聲問:“你确定他真的看不見你嗎?”
“應該……吧。”
“陸氧!”陸選突然吼了一嗓子,吓得陸氧一激靈。
陸氧:“幹嘛呀?”
陸選欻一下舉起手指,直直指向男人的方向,滿腔憤慨道:“你還騙我沒談戀愛!都出來偷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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