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陣風
朔擡起胳膊遮擋,忍着灼熱的刺痛感,努力睜開眼睛看向盡頭的無生相門。
視野中有無數飛靈盤旋上空,中心一抹紅,旋繞在亡魂周身。
他見過這種飛靈三次。
第一次是自己過鏡門時,第二次是寺廟後院,無常神帶走死去的高僧。
第三次是現在,無生相門敞開,亡魂得以轉世複生。
引路者的聲音愈發空遠:“陰陽相偕,三元歸位,不生法相,無所往。”
茫茫白光吞噬天地,像是一場鵝毛大雪覆蓋了世界,入目無物,四下皆空。
伸手即可觸碰到的真相,這一刻他卻畏縮了。
朔渾身僵直,剛剛腦子裏還充擠着亂七八糟的想法,這一刻什麽都沒了,有塊巨石硌在他呼吸的閥門上,他胸口發悶,喘不上氣,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離開這裏,其他什麽都不敢再往細處想了。
“诶,哪裏來的?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一道粗粝低啞的男聲将他拉回現實,朔轉身擡眸,打量面前的高壯男人,認出他的身份:“天笑神?”
穿着黑衣黑褲的男人愣住,反應了半晌才接話:“你認識我?”
朔調整了下呼吸,恢複常色說:“我是來找你的。”
天笑哼笑了聲:“找我?”他重新邁步,越過朔往前走:“我一守門人有什麽好找的。”
朔加快語速道出來意:“人界近來接連發生三起山火,你知道嗎?”
聞言天笑停下腳步,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能聽出他話裏的譏诮:“知道啊,火系木系不是吵翻天了嗎?怎麽了?”
朔繞到他面前,反問:“應該我問你吧,怎麽了。”
天笑的嘴角挑起一抹笑:“什麽意思?我一被流放的無名小神,難不成還有嫌疑?”
朔緊盯着他那雙細長的眼睛:“是,而且嫌疑不小。”
天笑仰起頭發出誇張的笑聲:“哎喲,我知道這案子棘手,可是小兄弟啊,你查不出來,也不至于随便拉個神就去頂罪交差吧?”
朔并不被他影響,繼續逼問:“三起山火案發前,天際都閃了道光,你說未到雨時,又不聞雷聲,這是哪來的光?”
天笑嘴角的弧度不變,但也沒虛沒怵,就這麽笑着看着他。
朔把手插進風衣口袋,冷着臉色說:“我已經向土系申請調查了你這幾日的蹤跡,案發時你恰好都不在無生相門,你在職多年,基本沒有離開過這裏,就這麽巧?”
天笑仍然只笑不語。
朔皺了下眉,這意味不明的表情看得他有些惱火。
“現針對你的嫌疑,我要帶你回……”
宣判只說了一半就被打斷,是扶搖派遣風靈送來了消息。
——縱火者已自首。
紙條上言簡意赅的六個字,朔愣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擡起頭去看天笑,對方還是那副對什麽事都漠不關心的态度。
“怎麽了?要帶我去哪?”話裏話外盡是嘲弄。
朔将紙條捏在掌心,深呼吸了一口氣,他原本心裏也不是百分百的确定,但現在他可以肯定了:“你就在等這一刻吧?”
天笑撇嘴攤手,挑釁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朔咬着後槽牙,下颚線條緊繃,他攥緊拳頭,極力維持面上的平靜:“既然如此,那就告辭了。”
“慢走不送。”
路上,風靈把詳細的狀況彙報給了朔。
就在今早,火系的一位臨管者承認是自己失責,弄錯火靈的降生時間,致使原定的程序被打亂,三起山火皆因他而起,如今造成的損失不可控制,他願意接受所有的責罰。
回到水系的主管大樓,朔邁着大步,走得又急又快,他一把推開扶搖的辦公室門,張口便是一句“荒唐!”
“三起山火,一句失責?他早怎麽不出來承認,真是失職所致,火系竟然排查不出來?”朔胸口起伏,憋了一路了,總算可以發洩出來。
扶搖坐在辦公椅上,悠閑地端着茶杯,甚至還有興致和他開玩笑:“頭次見你情緒這麽激動,難得啊,小朔。”
朔問她:“你難道就不懷疑?”
扶搖只說:“事情已經了結,火系也處罰了那位臨管者,你可以回來複職了。”
朔眯了眯眼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所以一開始,你們就沒想要我去查清真兇。你應該知道事情沒這麽簡單。”
扶搖笑了笑:“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危機順利解除,五系又恢複和平了,這不好嗎?”
朔反問她:“真的和平嗎?”
扶搖漸漸褪去笑意,嚴肅語調說:“不過你的假請得也夠長了,該回來了吧?”
朔垂眸:“再給我一個禮拜。”
扶搖拿起手邊的文件:“最後七天。”
有敲門聲響起,她說:“出去吧,雖然他是自首的,但你也辛苦了,該給你的功為不會少。”
朔颔首俯身,後退兩步離開辦公室。
出去時,他與等在門後的人擦肩而過。
是個陌生面孔,大概是來找扶搖辦事的。
這兒不興什麽人情世故,用不着寒暄,也不講究禮數,他倆都全當沒看見對方,自己走自己的路。
走出去幾步,猛地意識到什麽,朔回眸看去。
透過狹窄的門縫,他倉促地瞥見那個男人的側臉,五官到算是清秀,可惜是個光頭。
咔噠一聲,門關上了。
朔收回目光,站在原地發了半晌呆,他突然嗤地一聲笑了。
原來如此嗎。
陸氧回到宿舍才發現忘記把外套還給朔了。
她脫下疊好,想收進袋子裏留着下次給他。
一直穿在身上沒覺得,她這麽把針織衫拿在手裏,鼻間隐隐約約聞到一陣溫柔的甜香。
陸氧不用香水,但這股味道越聞越覺得熟悉。
“我靠小氧,你好變态哦,聞男朋友衣服!”
陸氧吓了一跳,直起身子,看見胡楚欣正一臉八卦地看着她。
“你別笑了。”陸氧把衣服遞過去,“你聞聞看。”
胡楚欣連忙擺手,抗拒地後仰:“別別別,我沒這麽變态。”
“不是,你幫我聞聞這是什麽香水。”
胡楚欣瞪大眼睛驚恐道:“他身上有別人的香水味?”
“反正你先聞聞。”
胡楚欣接過衣服,皺着鼻子嗅了嗅,香味不是很明顯,但她仔細琢磨了下,回答說:“這好像是百瑞德的無人區玫瑰。”
“無人區玫瑰。”陸氧低聲重複。
胡楚欣又聞了聞,确定道:“就是,我買過小樣。一千塊一瓶呢,這女的比你還有錢啊?狗男人就挑白富美下手是吧?”
陸氧趕緊搖頭:“不是不是,沒出軌,你別多想啊。”
胡楚欣心裏存疑:“真不是?你別戀愛腦啊,清醒一點,對他多留心眼知道嗎?”
陸氧連連點頭:“知道了,你放心。”
玫瑰香,她肯定自己在哪裏聞見過,但是哪兒呢。
陸氧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她晃晃腦袋,收拾東西去浴室。
按洗發水的時候發現瓶子快空了,洗完澡,陸氧擦着頭發坐在桌前,打開微信發消息給江玉蘭。
陸氧:媽,洗發水用完了,你問問齊阿姨那兒還有沒有。
齊阿姨是江玉蘭的朋友,做海外産品代購的,陸氧習慣了這個牌子的洗發水,就一直在她那兒買。
江玉蘭回:知道了,我給你再寄兩瓶過去。
江玉蘭:要不要給你換個味道?
陸氧:不要,就茉莉的。
江玉蘭問:你以前不是特別讨厭花香的洗發露嗎,怎麽現在喜歡了?
陸氧:不知道,反正我就要茉莉的。
朔接連幾天都沒出現,也沒再找她,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
陸氧每天隔一會兒就要喊聲布魯托,确定風靈還在她身邊才能安心。
周三沒課,陸氧抱着筆記本去學校外的咖啡館趕論文。
這幾日陰雨連綿,濕冷的空氣和灰暗的天空讓人心情也跟着壓抑。
陸氧捧着一杯熱摩卡,文檔上沒敲幾個字,哈欠卻已經打了無數個了。
店裏開了空調,溫熱暖意熏得她更加昏昏欲睡。
陸氧搓搓臉頰,起身去前臺又點了一杯冰檸檬茶。
她端着飲料杯轉身擡眸,在點單的隊伍裏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郁醫生?”
郁攸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從手機屏幕上擡起頭,看見是陸氧,眼裏閃過驚喜:“小氧。”
陸氧問她:“你怎麽來杭城了呀?”
郁攸的大衣外套搭在臂彎處,一件修身的打底衫将她的身材很好地勾勒出來,露出的一段脖頸膚如凝脂,有一縷長發從夾子裏跑了出來,落在她肩頭。
陸氧每次見到她總要感慨,明明郁醫生應該和她媽媽差不多年歲,但這麽多年過去一點也沒見她老。
郁攸回答她說:“來出差,你們學校心理系的老師是我朋友,找我做講座,我還想聯系你呢,最近還好吧?”
陸氧嘆了一聲氣,實話實說:“不太好,論文要寫不完了。”
郁攸舒展眉眼輕輕笑起來:“你先去坐,我等會去找你聊。”
“好。”
很快郁攸端着咖啡來到她桌前,陸氧收拾了一下散亂的資料,給她騰出地方。
“學習很忙?”郁攸問她。
陸氧用力點頭:“作業太多了。”
郁攸喝了口咖啡,戳穿她:“是你喜歡拖延吧,小姑娘。”
陸氧讪讪一笑。
郁攸放下紙杯,突然擡手摁住自己的耳朵。
陸氧問:“怎麽了?”
郁攸彎着眼睛笑了下:“這裏有點吵。”
陸氧環顧左右,覺得奇怪。
吵嗎?雖然這會兒客人挺多的,但店裏并不算喧鬧。
“那你打算在這裏呆多久啊?”
“後天回湖城。”
陸氧點點頭。
郁攸說:“你要有什麽問題随時聯系我就好了。”
陸氧沖她笑了一下:“郁醫生,和你聊天很開心,就是有一點不好。”
郁攸問:“什麽?”
陸氧:“就覺得你好像總能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
郁攸作出一個驚訝的表情:“真的嗎?我這麽有壓迫感。”
陸氧搖頭:“不是壓迫感,是你的眼睛,像鏡子一樣。”
郁攸被她這個比喻逗笑,她問:“這很讓人讨厭嗎?”
陸氧想了想:“不好說,不至于讨厭,就是有的時候會覺得難受,你好像什麽都知道,有的時候又覺得挺好的,我沒辦法說出口的,或者說不知道怎麽表達的,你好像都能明白都能理解。”
郁攸看着面前的女孩失了神。
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陸氧拿起來,竟然是朔的微信。
他說:二十分鐘後我在校門口等你。
陸氧倒抽一口氣,手忙腳亂地敲字:二十分鐘?不是讓你下次來提前說一聲嘛?!
朔:提前了啊。
陸氧閉了閉眼:二十分鐘叫提前?
她三天沒洗頭,今天出來趕論文,随手拿了件衛衣和運動褲就套上了,幹脆連口紅都沒塗。
二十分鐘,她連跑回去換身衣服都來不及。
朔:你不在學校?
陸氧抓了抓頭發:嗯。
然後他的消息便傳來。
——我看見你了。
陸氧發現胸口又出現了紅線,她順着方向看向窗外,男人站着路邊,一只手握着手機,另一只舉起向她揮了揮。
這下好了,她連塗個口紅的時間都沒了。
“郁醫生,同學找我有事,我先走了啊。”陸氧一邊說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
郁攸溫柔笑着:“男朋友?”
陸氧愣了下,點點頭:“嗯。”
“去吧,玩得開心。”
陸氧戴上口罩,把資料摞成一沓捧在懷裏,朝她揮手告別:“拜拜!”
她快步走出咖啡館,在朔身前站定:“你怎麽突然來找我了?”
朔還面向玻璃窗,看着她剛才坐過的位置問:“你對面的是誰?”
陸氧回:“我的心理醫生,恰好碰上了。”
朔皺眉:“心理醫生?”
陸氧加重語氣,把剛剛的問題又重複一遍:“你找我有事嗎?”
朔把目光落到她身上:“沒什麽事。”
陸氧頭上冒出三個問號,莫名有些生氣:“那你這幾天幹嘛去了?”
朔回答:“沒幹什麽。”
陸氧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那沒事我走了。”
“诶。”朔拉住她,“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啊?”
“火鍋?”
陸氧搖頭:“不喜歡。”
“烤肉?”
“太油。”
“那你說你想吃什麽?”
陸氧故意說:“沒什麽想吃的。”
“那你想做什麽?”
“也沒什麽想做的。”
在朔下一次開口前,陸氧搶先問:“你是不是真沒事幹了啊?突然抽什麽瘋?”
朔咳嗽了聲,看向別處:“那算了,走了。”
“诶诶。”陸氧改口說,“有有有,那個,我論文要寫不完了。”
朔:“我說過了,作業不會幫你寫。”
“不用幫我寫。”陸氧擺擺手,“你想個辦法,把ddl往後延兩天。”
“怎麽延?”
“你不是會改記憶嗎,你讓老師以為是星期天收就行了。”
朔沉默不語。
陸氧眨了下眼睛,殷切地看着他:“好不好?這就是我現在最想幹的事。”
男人冷漠地蹦出兩個字:“不行。”
“我記得上節課你們就求老師延後了期限,你怎麽拖到現在還沒寫完?”
“我……”陸氧鼓起腮幫子,因為她懶惰,因為她愛拖延,因為她實在寫不出來。
“真的不行?”她做最後的掙紮。
“如果你學不會管理自己的時間,往後延幾天都一樣。”
陸氧深吸一口氣,她最讨厭這些以高高在上的口吻說出的訓斥。
他懂個屁。
道理她也懂,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不是每個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拿到事就欻欻欻辦完了。
“那說起來還不是因為幫你,要是我周末好好在宿舍……”
朔出聲打斷她:“那你也不會寫。”
陸氧哽住,短促地呼吸了兩下,被他噎得說不出話。
“那好嘞,拜拜!”她剜了朔一眼,轉身時卻差點撞上一輛路過的電瓶車。
陸氧受到驚吓,心跳都漏了兩拍,懷裏的資料脫手散落在地上。
“哎喲,小姑娘沒事吧,不要站在路邊呀。”騎車的阿姨剎車停下。
陸氧搖搖頭,雙頰燒起來,她蹲下身去撿地上的紙張。
下過雨,地上有水塘,有幾頁浸在污水裏。
朔出聲說:“別撿了。”
陸氧不聽他的,龇着牙捏着幹淨的地方撿起來。
她蹲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剛伸手要去撿下一張,忽然起了陣風,手邊的紙顫了顫,又飄遠。
陸氧維持着原本的動作定了三秒,忍耐值終于到達極限。
她做了個深呼吸,站起身,把撿回來的資料一揮手全數扔進垃圾桶裏,擡高下巴看着朔,冷聲問:“你故意的是不是?”
“啊?”
陸氧發出一聲冷笑,掄起胳膊撞開他,嘴裏還念叨着:“什麽狗屁守護神,明明就是來折我壽的。”
“去哪?”朔在她身後喊。
陸氧随口回:“去死。”
男人含着怒意叫她名字。
陸氧心髒晃了一下,雙腿打顫停在原地。
大街上有車輛行駛的聲音,有風吹樹葉的簌簌聲,在各式各樣的白噪音裏,陸氧清晰地聽見身後的男人嘆了聲氣,那裏面帶着點妥協和無可奈何的意味。
一聲響指,然後她眼前的世界開始翻天覆地。
這裏純白、透澈、空無一物。
陸氧回頭去找朔:“這是哪兒啊?”
“風裏。”
“你帶我來風裏幹嗎?”
“這裏沒有時間。”
朔冷着臉,又補一句:“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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