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樓妙儀對天子很滿意, 外面說起天子,不管口吻如何,都說天子聖明。聽在耳朵裏好像是一個不言茍笑的老頭子。她問過家裏的叔伯, 叔伯們在朝堂做官,官位都不低, 也都見過天子。可是叔伯們提起來, 全都是說龍章鳳姿好極了。

龍章鳳姿聽起來挺好,可到底如何,她也不知道如何。

偶爾又聽到叔伯們私下笑談說宮裏的天子是孺子。

話語裏的藐視不言而喻。

這和她之前聽叔伯說的又不一樣。到了宮裏一看, 天子很年輕,可以說是年少, 但看起來身量長得高,明明他年歲比她還小上兩歲,但看着卻已經像個十七歲的少年人。遠比他本身的年紀要成熟。

更重要的是,天子的樣貌極好,帶着一股陰柔的秀美和少年青澀的俊朗。

這是男人裏頭難見的好容貌。

這讓她很是滿意。

誰知道天子竟然對她不搭理。樓妙儀只是愣了下, 主動和元徵搭話,“陛下看着氣色真好,陛下禦體安康, 便是天下的福氣。”

宮裏各色各樣的人都有, 善于阿谀拍馬的, 更是不計其數。元徵身邊的中官更是個中高手,光是每日清晨起來梳洗,中官們就準備了不少的國泰民安的好話給他聽。

樓妙儀在這上面的本事自然是比不得那些中官。

元徵笑了笑, 沒有接樓妙儀的話。

此時宮人們送上酪漿, 元徵拿過來, 持在手裏, 望着那邊的明棠直笑。

他見着宮人們奉上的酪漿還有剩,指着漆盤裏的“這是賜予你的。”

明棠一時間不知道元徵是要幹什麽,當着未來皇後的面,來刺撓她。

宮人已經捧着酪漿到了她的面前。

酪漿拿茶葉煮過,上面可見有些幹果。額外的誘人。

明棠飛快擡眼,暼了樓妙儀那邊一眼。樓妙儀顯然是沒料到元徵會做到這個地步,臉上可見的錯愕。

樓妙儀哪裏經過這些,有些驚慌失措的看向成太後。

成太後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暼了眼明棠,“你暫且下去吧。”

明棠手裏捧着宮人遞過來的酪漿,退避到外面。退出殿門的瞬間,她松了口氣。

在裏頭被好幾個人盯着,簡直渾身上下都在冒汗。尤其對着樓家的那個女孩子,哪怕從頭至尾沒有和她說一句話,還是沒來由的心虛氣短。

現如今人在外面正好。

“臻臻?”

明棠在外守着,過了好會,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明桂的嗓音。她回首一看,見到明桂牽着雁雁站在不遠處。

和她一塊守在原地的中官很善解人意,讓她先去側殿和明桂說會話,看着殿內的架勢,少說半個時辰是要的。

明棠到側殿裏,明桂握住她的手,“我聽說你來了,我還不信。過來一看,果然見着你在。”

明桂看了看左右壓低了嗓音,“我聽說樓家的那個小娘子也來了,你看她如何?”

做嫔妃的,一個是天子的寵愛,二個是皇後是否寬宏。要不然日子多少有些難過。明桂是過來人,自然有自己的感受。

明棠搖搖頭,“陛下不喜歡她。”

她皺眉又想了想,對着明桂吐露自己的想法,“我現如今不想留在宮裏,想着到了年紀,能不能出宮。”

她在宮中好些年,也有一筆不菲的積蓄。就算在寸土寸金的洛陽也能尋個不錯的地方。安安穩穩的過下去。

這個念頭在她自從知道元徵對樓家女兒的打算之後,就一直有了。今日才有機會和明桂說出來。

“你傻了?”明桂滿臉驚駭,“好好的怎麽要出宮?陛下對你依戀的很,皇後如今還沒入宮,暫時還看不出厲害。不過就算皇後真的不好相處,她也不能拿你怎麽樣。”

外面的主母可以對着下面的側室頤指氣使,喊打喊殺。但是宮裏卻完全不同,只要天子不點頭,皇後對妃嫔們沒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就算真的要處罰,也得有拿得出手的罪名和證據。

當年尚太後恨她和成太後恨的嘔血。也依然拿她們沒有辦法。

明棠聽着明桂的話,扯了扯嘴角,“我就是覺得,這宮裏也沒什麽意思,說陛下喜歡我。但是這喜歡能到什麽時候,我自己心裏也沒譜。現在陛下喜歡我,是因為他現在過得不順,所以旁人不讓他幹的事,他就越來越有勁。可是等日子好過了,再加上那麽多的人。舊人還能有多少餘地?”

“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可在宮裏,衣不如新,人也不如新。到那時候,就算是想要後悔也晚了。”

明桂皺着眉聽着,等到她說完,嗤笑了一聲,“我們在宮裏,只是為求一席容身之地。又不是和那些詩詞歌賦裏的女子那樣,要求什麽一心人。”

宮裏這個地方,求一心人簡直是說笑話。妃嫔們對天子只求榮寵,至于什麽情愛根本就不在乎。

“你六歲就入宮了,在這宮廷裏長大,難道不知道,這天下,人若是想要過的好。就得借勢。你我是沒有和樓家女那樣,還有強勢的父親叔伯可以依靠。你當真以為宮外就好過了?宮外的人比宮內還要惡毒。你一個貌美獨身女子,就算有些許積蓄又如何。稍微有點權勢,就能欺壓到你頭上。”

明桂眉頭皺緊,“到時候霸占了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外面那些官署裏,全都是官官相護,除非是造反。要不然這種小事,誰會在意?我在宮裏,又不能及時得知你的消息,就算到時候我把你救出來了。可是天大的虧都已經落到你頭上。到時候把人殺了都彌補不回。”

“阿姐。”

明棠此要說話,明桂擡手制止她,“在宮裏這麽些年,你平日裏都好好的,怎麽生出這樣的念頭。”

“這世上想要過得好,必須有權有勢。無權無勢,那就是別人腳底下的草,難道當年那些日子你還不明白?”

明棠吐出口氣,“我當然知道。”

“既然知道,那還怎麽說這些傻話。再說了,陛下喜歡你,宮裏何人不知。樓家的那個小娘子想要不知道都難。”

明桂拉住她,壓低了聲量,“如果她真的想如何,那也不必怕什麽。”

誰都知道皇帝和上柱國不睦,封後也是不情不願,各方角力的結果。對于這樣來的皇後,皇帝能有多少情誼。哪裏比得上自小陪伴在身邊,且同甘共苦過的。

“再說了,就算你請辭出宮。陛下會答應麽?”

明棠笑得頗有些無奈,明桂看見,沒好氣的暼她,在她手掌上輕輕拍了兩下。

“既然知道不能出宮,那就不要多想。”

“我只是想想。”明棠吐出口氣,“真的出宮我都還沒想怎麽做呢。”

真的要出宮,不是容易事。尤其她還得把宮外的落腳地,還有日後的安排都給做好了。要不然真的就是出宮便不知道東南西北怎麽走。

“我就是擔心,留在宮裏,陛下哪日翻臉了要怎麽辦?”

她說起來只覺得前途黯淡無光。

見着元徵無情起來能有那麽無情,萬一哪天用在她的身上,連跑都沒地方跑。

要是能撈一把就跑,她也無所謂。可在宮裏,套上名頭了,就只能在宮裏呆到死男人為止。

明棠又忍不住嘆氣,這一口可謂是百轉千回,說不出的惆悵。

明桂擡手就把她的嘴給捂住了,“年關都快到了。你在這兒唉聲嘆氣的,也不怕來年不順。”

明棠眨巴眨巴眼望着她,點了點頭。

明桂這才放了手,“你也不要太憂心,天下哪個男人不是喜新厭舊的,只要你踩在他倦怠之前,有了孩子,又有了分位。他喜歡什麽,已經無足輕重。”

“天子的寵愛,若是兜不住,說不定不但沒有好事,反而還會惹來禍患。”

明桂見明棠又點點頭,只當這話她已經全都聽進去了,拍在她腦袋上。給她順了順落在耳畔的碎發。

“當初伯父将你托付給我,你我時運不濟,到了洛陽。好不容易有個出路了,你可別亂想了。要不然好好的前途給你自己搞沒了,親者痛仇者快。”

明棠順着明桂的話說是,“我就是說着玩玩,不是真的要出宮去。”

她親親密密的抱住明桂的胳膊,“我方才胡說八道來着。”

明桂一指頭點在她額頭上。

殿內的氣氛在明棠離開之後,也沒緩和多少。

明棠一出去,元徵徹底失去了開口的興致,他手臂壓在身側的憑幾上。

不管對面的樓妙儀說什麽,他都只是嘴上嗯了兩聲。

樓妙儀脾性也不小,見元徵如此,幹脆徑直請退。

元徵有些意外于她的脾性,但也答應的無比順暢,“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家去吧。”

說罷,他擡手向外輕輕揮了揮,樓妙儀見狀呆愣住,天子的言語神态比方才多了幾分雀躍,不再是那副沉郁的模樣。

還是成太後出來打圓場,對樓妙儀說了小會的話,和個和藹的長輩一樣,叮囑天冷多進補,多照顧自己,又讓人取來高句麗進貢來的人參,賞賜給她,叫她帶回去。

一番做完,令楊煜親自相送。

等樓妙儀離開,元徵渾身松懈下來,“樓玟的這個女兒,是和她父親學的還是怎麽。在宮裏,竟然敢直視朕!”

“聽說這個女兒之前是在樓玟并州老家,最近這半年才被接到洛陽。”

成太後持着茶盞,吹拂開茶湯上面那層浮沫。

元徵笑了一聲,“難怪如此。”

成太後看他,“你這麽大的人了,也應當知道輕重緩急。現如今安撫樓玟甚是重要,既然都下定決心去做了,裝出個樣子又如何?”

“她在宮裏,多少代表着樓玟的臉面。你弄這麽一回,少不得有許多麻煩。”

只要親政定下來,至于皇後的處境如何,成太後也不怎麽在意。

元徵聽後對成太後低頭道,“阿娘訓斥的對,兒的确莽撞了。”

知道是知道了,但言語裏沒有聽出半點悔改的意思。

成太後也是拿他沒有辦法。

過了小會,元徵起身,到外面散散心。

見着明棠站在那兒。元徵對她招招手,要她過來。

明棠過去,她行走間步履極穩,頭上步搖的花樹輕輕顫抖,在烏黑的發鬓間搖曳生姿。

她走到離元徵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住,元徵見她要行禮,出言阻止,“臻臻過來。”

她一過來,元徵握住她的手臂,整個人就往她身上靠,帶着一股熱切的親密,“方才你走了,就只剩下朕一個來應付她。”

明棠無可奈何,“留陛下一人在這兒,是我的不對。”

元徵聽到她順着自己的話說,滿臉笑容。

“我應當和陛下在一塊,”她話題一轉,“不過看着樓家的那位小娘子不像是個壞人,應當不會吃人吧?”

元徵面上的笑成了冷笑,“不會吃人?有其父必有其女。說不定呢。”

明棠輕聲道,“陛下快要娶妻了,多笑一點。多笑笑有個好彩頭,到時候說不定夫妻和美。”

元徵冷笑裏生出了點譏諷,“朕是天子,和外面的夫妻不同。皇後是朕的臣屬。不是妻子。”

明棠見狀也不說了,元徵站正,手掌拉着她過來,“朕和臻臻才是一起的。”

這做派簡直叫人好笑,和孩子一樣,把內外劃得泾渭分明。

明棠眨巴着眼,“陛下如此厚愛,我簡直受寵若驚。”

“你也知道朕喜歡你。”

元徵點在她鼻頭上。

他垂目看見明棠身上的衣裙,雖然是錦衣,但顯出一股輕微的陳舊。

元徵看了黃門令一眼,黃門令會意彎腰,小聲對身後的黃門吩咐了什麽。

元徵對封後并不上心,封後的相關事宜,全數交給了禮曹,封後的诏書等,也全是讓中書省拟定,拟定的诏書随意看了兩眼,也不說需要如何改動。他另外下了一道封元澈為颍川縣公的诏令。

今日洛陽城達官貴人居住的南坊很是熱鬧,一大部分的人是去樓玟府上祝賀封後之喜,還有一部分的人前去元澈府上,恭祝他得封縣公。

他們的長兄還在任城封國上處置事務,一時半會的不能回來,所有的事都只能讓元澈元治自己來處理。

元澈處理這些事得心應手,元治就顯得有些青澀。幸好前來的賓客不多,也沒有留下來用膳的打算。只是帶着賀禮過來,道一聲賀喜,說上幾句話,就匆匆離開。趕着去樓玟府上。

一個才嶄露頭角的宗室。前途如何,還不好說,另外一個卻是已經板上釘釘的國丈,孰輕孰重,有眼睛的都知道如何選。

元治見着門庭才熱鬧了小會,就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他到門外,看着樓玟府邸方向源源不斷的車馬,嘴裏啧了一聲。

“上柱國那邊還真是熱鬧。也難為這些人兩頭跑,現在阿兄這裏跑一圈,又馬不停蹄的趕去到上柱國那兒道賀。來來回回,怕是馬都要跑死。”

元澈對此置之一笑,他雙手攏在廣袖裏,沒有半點憤懑,“讓他們去吧。畢竟出了一個皇後,他們家更加炙手可熱。前去道賀,也是人之常情。”

“再說了。”元澈笑了,“他們不是還留了賀禮麽,不管怎麽算,我們都賺了。”

元治咧了咧嘴,顯得頗有幾分不甘。他看着那些前來道賀的人留下來的賀禮,讓人把這些東西都給擡到庫房裏。

這時候該來的人都已經來過,又走了。門內安靜的很。元治打算自己陪着元澈喝點酒,自家人高興高興。

這個時候家仆來報,說外面有客人前來。

元治有些納罕,半柱香的時間他都沒見着有人上門,以為不會有人來了。

他走出門外,見着幾匹西域的汗血寶馬被仆從牽着。兩個貌美少年下馬,元治認出其中一個少年,即使穿了一身男人的衣袍,但是從脖頸到腰肢那兒勾出一段模糊的窈窕曲線。尤其那張俏麗的面孔,即使戴冠,也完全沒有半點男人模樣。

“是你?”元治驚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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