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蹊跷
◎“關門,放狗。”◎
臘月十一,天寒地凍,似是比前些日子更冷了些。
母後大清早就打發人來傳話,免去每日請安,得了空去陪一陪就好。
陸嘉念整日閑着無事,索性讓人先去回話,随後不緊不慢地梳妝用膳,坐着馬車往鳳儀宮而去。
興許是連着兩日去賞梅,車夫對此事頗為上心,主動從冷宮門前繞了一段路。
陸嘉念本無此意,不過來都來了,便随手掀開車簾望去。
清晨雪霁,冷宮的側門敞開着,衆人搓着手疾步進出,好似在外頭多待一刻都凍得不行。
唯獨陸景幽依然拖着殘軀,艱難緩慢地走在雪地裏。
他的腳步似乎比昨日更加沉重遲緩,脊梁也耗盡氣力般撐不起來,冷風吹起殘破衣衫,依稀可見傷口皆已化膿潰爛,血淋淋一片觸目驚心。
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任其自生自滅。
只有一條小黃狗,一瘸一拐地從門前路過,沖着他嗷嗷叫了幾聲,拽着衣角向前使勁,一副看不下去的焦急模樣。
那狗毛發幹枯,骨瘦如柴,但陸嘉念冷眼瞧着,總覺得好歹比陸景幽精神不少。
如今他神色恹恹的樣子,甚至不如冷宮裏的一條狗。
她微微蹙着眉心,指節被寒風吹得發僵,瑟縮一下收了回來。
不應該啊。
她昨日以為,陸景幽定是有人暗中照料,否則不可能在重傷之後活下去。
難道不是如此嗎?
可陸景幽蟄伏多年,想必善于僞裝,誰知眼前是真是假呢?
陸嘉念不好斷定,袖手觀望幾眼就要走遠,碰巧六公主從這兒經過,一看見她就咽不下前日那口氣,上前陰陽怪氣道:
“皇姐真是好興致,不許我們看好戲,自個兒卻跑來了。”
“你若不服,大可如實告訴父皇,你看他向着誰?”陸嘉念懶得理會,眼皮都沒擡地應聲。
“皇姐別得意,等着吧!”
六公主眼珠一轉悠,氣急敗壞地佛袖離去。
陸嘉念從沒把她放在眼裏,聳了聳肩權當沒聽見,自顧自地走了。
可這回她想錯了。
第二日剛起身,就得知父皇傳召。
養心殿內溫暖如春,麒麟銅爐袅袅吐着青煙。
父皇癱坐在檀木寬椅上,身形臃腫,精神萎靡,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一處,連她踏入門檻都沒有反應。
“兒臣見過父皇。”
陸嘉念輕咳一聲提醒,規矩地躬身行禮,眼底卻無甚波瀾。
不偏不倚地說,父皇一生耽于酒色,庸庸碌碌,後宮佳麗數不勝數,從她記事起就沒寵愛過母後。
對她這個嫡親公主也算不得關心疼愛,只不過給足了應有的尊榮和面子,因而她對父皇只有敬畏,父女之情反而淡薄。
聽到聲音,父皇終于回過神,迷離的目光眨了幾下才聚焦到她身上,驟然變了臉色,厲聲道:
“跪下!”
陸嘉念詫異地擡眸,雖然暫且照做,但心中盡是疑惑,忍不住開口道:
“敢問父皇,兒臣何錯之有?”
“你還嘴硬?若非你五弟前來禀告,朕都不知道你如此多管閑事,好端端去欺淩冷宮那人!”父皇動了氣,心口虛弱地起起伏伏。
聞言,陸嘉念先是一怔,而後全明白了,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先前她還想不通,父皇向來偏心她,就算六公主颠倒是非去告狀,父皇也不會信。
原來是兄妹同心,這話由五皇子說出來,一切就不同了。
她再得臉也只是公主,早晚要許配他人,在父皇心裏的重量自然比不上皇子。
更何況父皇子嗣稀少,大梁僅有兩位皇子,父皇很是倚重他們。
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從父皇氣惱的臉色中嗅到了一絲貓膩。
當初五皇子正是料定父皇不在乎陸景幽,才會肆意妄為地欺辱戲弄,可如今看來恰恰相反,這又是什麽緣故呢?
陸嘉念察言觀色,眼見着父皇不會聽她辯解,靈機一動幹脆認下此事,試探着問道:
“父皇息怒,兒臣确實是一時興起,但兒臣以為,父皇已經将陸景幽廢黜和終生幽禁,應當沒什麽要緊,哪怕是失手出了性命,也算是永絕後患呀......“
”住口!你還想殺他?“
話音未落,父皇就瞪大了渾濁雙目,按捺不住地從椅子上起身,觸碰到逆鱗似的沖到她跟前,顫巍巍指着她,狠狠道:
“朕看你是反了!以後不許再動他......."
這下陸嘉念更覺得奇怪了。
她下意識退後幾步躲閃着,回憶起陸景幽的身世,完全不理解父皇為何如此。
十餘年前,燕北侯篡位失敗,被父皇處以極刑,其夫人與父皇有着青梅竹馬的情分,得了機會魅惑君上,被父皇破例納入後宮。
因其名中有一“蕊”字,人稱蕊夫人。
父皇從未給過她名分,但不知她給父皇灌了什麽迷魂湯,勾得父皇夜夜寵幸,藏于金殿不見世人,不久便誕下一子。
此後,蕊夫人和陸景幽被父皇藏得更加嚴實,起碼她幼時從未見過。
直到陸景幽日漸長大,蕊夫人犯下大錯,父皇才發現他竟是燕北侯的遺腹子。
聽聞父皇龍顏震怒,不僅處死了蕊夫人,還将燕北侯挫骨揚灰,卻偏偏留下陸景幽一個活口。
起初陸嘉念年歲小,并未深思此事,偶爾想起也只當父皇在做戲,讓天下人覺得他是寬仁的明君。
可如今看來,這場戲也未免太過頭了些,這麽多年過去了,父皇何必還如此在意陸景幽呢?
平日裏父皇性子陰晴不定,寵妃稍有不慎,轉眼間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治罪。
她不信父皇會慈悲到這個地步,真心實意去庇護罪臣之子。
陸嘉念愈發覺得這事兒不簡單,對上父皇躲閃的目光後更是好奇,把心一橫,硬着頭皮問道:
“兒臣并無幹涉之意,只不過兒臣對此事略知一二,心裏替父皇鳴不平。況且就算陸景幽因此喪命,天下人也皆是稱贊父皇明智果決,敢問父皇在避諱什麽?”
此話一出,養心殿有片刻死寂。
父皇被問得啞口無言,亦像是有千言萬語卻不能宣之于口,氣急攻心之下猛地咳嗽起來,扶着桌子起不來身,手帕上一灘黑紅血跡。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父皇癱軟地倒在地上,通紅雙目中似是有着難以言喻的悔恨和淚意。
陸嘉念吓了一跳,趕忙上前攙扶父皇,卻被他一把推開,只好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
殿內動靜太大,李公公應聲而入,見此情形不禁“哎呦”出聲,一邊照料着父皇一邊派人去請太醫,好一會兒才安定下來,面色凝重地送陸嘉念離開,嘆息道:
“三公主,恕奴才多嘴,此事是陛下的心結,這些年無人敢提,您方才實在是僭越,日後萬不可如此。”
陸嘉念不吭聲,點點頭便離開了,時不時探究地回望。
馬車平穩地駛向漱玉宮,陸嘉念思忖良久,總覺得這事兒不容忽視,說不準與陸景幽還有前世之事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必須弄明白才行。
“快,再快些!”
陸嘉念催促着車夫,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飛回去。
她明白宮中秘辛從不外傳,但總有些老人是知道實情的。
恰好她身邊就有極為親近的一位——崔嬷嬷。
天色漸晚,冷宮中人皆是領了饅頭,三三兩兩地散去,只有陸景幽還一動不動地伫立在門口。
他清晨就守在那兒,直到日暮都未曾離開過,目光執着地望着梅林,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胖太監理所當然地拿走了屬于陸景幽的口糧,在他面前吃的津津有味,斜眼瞧着他凍得僵硬如雕塑的可憐樣,嗤笑一聲道:
“你小子看什麽呢?該不會是妄想再見三公主一回吧?“
陸景幽沒有答話,只是緊緊抿着唇,但胖太監知道被他說中了,當即就笑得前仰後合,不屑又荒謬地掃視他一眼,嘲諷道:
“這梅花都要謝了,三公主來這兒作甚?難不成專程來看你嗎?恐怕癞蛤蟆都不敢這麽想!”
他的聲音洪亮,附近幾個宮人都聽得一清二楚,跟在後頭哄笑起來,貶低夠了才走開。
待到人跡散盡,陸景幽的指甲早已深深陷入肉裏,臉色慘白,薄唇幹裂發青,身形搖晃了許久都穩不住。
他扶着磚牆轉身,動作遠不如前日利落,喘息之聲愈發粗重。
慘淡天光絲絲縷縷地籠罩在他身上,透過墨發照亮面容,襯得棱角更為淩厲,如炬眸光中盡是不解和不甘。
那抹黑影默默在他身後出現,警惕地環顧四周後,才出聲道:
“主上,殿前線人來報,今早五皇子去養心殿拜見聖上,随後聖上就召見了三公主。據說是受了訓斥,殿內動靜不小,三公主出來時臉色不佳。”
“呵,原來是他......”
陸景幽喃喃說着,不覺間收緊十指,指節在磚牆上蹭破了皮肉,青黑的鮮血蜿蜒而下。
可他似乎并不在意,矜貴閑散地坐于石凳之上,黑沉沉的眸子稍一轉悠就亮起光芒,倒映其中的暮色濃郁鮮豔,藏着斂不住的興奮狠絕,勾唇道:
“傳話給天香閣,今夜我去一趟。”
“主上打算如何?好先讓他們備下。”那人問道。
陸景幽的笑意又沉醉幾分,似是腦海中已然上演一出好戲,手指在桌面上敲打出愉悅明快的節律,一字一頓道:
“關門,放狗。”
作者有話說:
陸景幽:都怪他都怪他!(發瘋預警)
突然覺得女主像極了吃瓜沒吃明白的樣子(貓貓疑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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