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周承沐興沖沖地下去,叫丫鬟搬了凳子,親自裁折海棠,仿佛這是極大的榮幸。

精心地挑揀了半晌,承沐才捧着兩枝自以為絕好無雙的海棠花枝,歡天喜地的出院子而去。

七寶趴在二樓的窗口上望着自己兄長滿面紅光的興奮模樣,覺着自己可能還在那晚上的夢裏沒有醒來。

而承沐捧着兩枝海棠,從內宅往前院而去的時候,經過老太太的門前,自然給許多丫頭們跟來客瞧見了。

頭上謝老夫人見她們笑嘻嘻地議論紛紛,便問發生了何事。

如意笑道:“老爺跟各位大人們在前廳那兒飲酒作詩,有一位大人做了一首極好的海棠詩,所以老爺命三爺到裏頭折了些海棠過去應景呢。”

謝老夫人笑道:“這可真是雅興不淺,可見這詩做的的确好,不然的話,以你們老爺那個端直的性子,斷斷不肯如此輕狂的,對了,我記得後院這邊兒,是七丫頭樓前的那棵西府海棠開的最好,難道是去那兒取的?”

如意笑道:“可不正是去七姑娘那兒折的嗎?這府裏數暖香樓裏海棠開得好,花期也格外長,都說這個時節其他地方的海棠都開謝了呢。”

寧國公老夫人便笑說道:“必然是這海棠花兒也喜歡你們府裏小七寶,舍不得呢,所以硬要多開些時候陪着她。”

謝老夫人道:“說來也怪,這府內,數她院子裏的花開的最好。那棵大櫻花樹一到了春天,開的如一朵粉色的雲一樣籠罩在樓前。好看極了。”

老夫人說了,又問如意:“你方才所說做的好詩的,不知是哪一位?”

如意笑着一抿嘴:“聽說,是那位在戶部任職的張侍郎大人。”

謝老夫人微怔:“是他?”

這會兒戶部尚書夫人道:“說來真叫人稱羨,這位張侍郎是有名的難請,上回我們老爺做壽,很想這位張侍郎過去,也好得一首他的好詩,不想偏他公務繁忙,竟不得前去,今兒卻竟來到貴府上,到底貴府跟我們府裏不一樣啊。”

謝老夫人見她帶着豔羨之意,便笑道:“有什麽不一樣的,只不過是個運氣兒罷了,到底有個事急事閑的時候,也許下回老尚書大人做壽,這位張侍郎就去了呢。何況這位張侍郎是尚書的左右手,他為戶部盡心,也是為了你們尚書大人盡心。”

尚書夫人笑道:“您老人家說的其實很在理,我們老爺也常常誇贊這位張侍郎勤謹能幹,只因為有了他在戶部,不知道省了多少心力呢。”

周圍幾個诰命夫人聽見,便也紛紛問:“這位張侍郎,可是蘭陵張家的人?”

“是那位才二十四歲就任了戶部侍郎的張家子弟?”

“聽說這位侍郎年少有為,家中還未定親。”

這些夫人們提起這個話題,頓時也眉飛色舞起來。

在花廳之中,卻是些世交的小姐等的坐席,因都是知書達理的,自然是大多數都讀過張制錦的詩詞,一瞬也都低低地議論起來,只是她們不便公開提起張制錦婚配之事,只打聽到底是又做了什麽好詩罷了。

正說着,其中一個女孩子緩緩站起身來。

周蘋在她旁邊,見狀擡頭看她一眼,那女孩子卻正是之前七寶提起過的翰林之女葉若蓁,她生得身量修長,氣質高雅,是典型的書香門第教養極佳的女孩子。

見周蘋看自己,葉若蓁微微一笑,道:“我惦記着七妹妹,過去暖香樓瞧瞧她。”

周蘋笑道:“那丫頭只怕也的确悶得很呢,要不要我陪着你過去?”

葉若蓁搖搖頭道:“不用,三姐姐自便。”

于是葉若蓁帶了自己的丫頭,往暖香樓而來,才進院門,擡頭果然見到開的絕妙的西府海棠,垂垂重重,燦若雲錦。

葉若蓁擡眸望着,目光移動之間,突然發現在二樓的窗口上有個人趴在那裏,她微微一怔,笑道:“這個丫頭……”

此刻院子裏的小丫頭們已經見到客人來了,正要招呼,葉若蓁輕輕一擺手,悄無聲息地進了樓,拾級而上,到了二樓。

同春跟丫鬟秀兒在旁邊伺候着,也給葉若蓁擡手制止了,兩人便退後數步。

葉若蓁緩步走到七寶身後,正要拿扇子輕輕地打她一下,卻聽到七寶輕輕地嘆了口氣,嘴裏嘀嘀咕咕地念道:“幾經夜雨香猶在……無恥啊,無恥……染盡胭脂畫不成,卑鄙啊卑鄙。”

葉若蓁大為詫異,歪頭看她,卻見她閉着雙眸,似醒非醒。葉若蓁抿嘴一笑,輕輕在她肩頭敲了一下:“七寶!”

她本來打的很輕,七寶卻驚得差點跳起來,定睛看見是她,才大大地松了口氣:“葉姐姐!”

葉若蓁按了按胸口:“你這丫頭,一驚一乍的是怎麽樣?”說着,便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七寶說道:“我正出神呢,沒提防你來,自然吓了一跳。人吓人吓死人嘛。”

葉若蓁莞爾道:“我知道你病着,擔心你發悶所以過來探望,沒想到你倒是會受用,也不像是病了的。”

說着,她擡頭往外看去,正好看到一枝海棠簇擁在跟前兒,嬌美可愛,襯着背後的藍天白雲,樓閣重重,景色殊絕。

葉若蓁不由嘆道:“真是好花,好景,佳色,佳人。”說到最後,便看向七寶。

七寶鼓着腮幫子:“葉姐姐說的什麽?”

葉若蓁道:“我說這海棠善解人意。開的正是時候。對了,你方才嘀嘀咕咕,念的是什麽‘幾經夜雨香猶在……’?”

七寶臉上不知為何紅了:“你聽錯了,我沒念什麽。”

葉若蓁道:“說謊,明明聽見你念詩了,還不承認呢?這詩句卻也婉轉動人,哪裏得來的?”

七寶只好承認了一半:“還不是三哥哥方才過來,說了這麽一首。”

葉若蓁眼前一亮:“可是席上張制錦大人做的海棠詩?快給我說一說。”

七寶只得念了一遍,葉若蓁聽得連連點頭,自己吟誦了幾遍,又說:“果然是好句子,真真的錦心繡口。”脫口贊了這一句,不知為何,臉上也微微一紅。

七寶并沒有在意,只嘆了口氣,葉若蓁道:“你怎麽了?無精打采的,之前跟你說起這位大人的詩詞,你哪一次不是唧唧喳喳的跟我說個沒完,這會兒又怎麽了,是不是身上真的不舒服?”

葉若蓁擡手,在七寶額頭上試了試,卻也并不覺着發熱。

七寶呆呆地看着她,眼圈卻突然紅了,是個立刻要哭的樣子。

葉若蓁吓了一跳:“怎麽了?”

七寶低下頭的瞬間,淚已經滴了下來。

葉若蓁不明就裏,忙站起身來:“好好的怎麽又哭了?是我說錯了什麽話?”

七寶搖頭:“沒有。我就是突然心裏難過。”

葉若蓁走到她身邊兒,掏出帕子給她拭淚:“以為你及笄了後,人會沉穩些,沒想到還是這麽說哭就哭的性子。到底告訴我個原因,為什麽心裏難過呀?”

七寶張手将她抱住。

七寶之前拿葉若蓁要挾周承沐,卻也并不是信口胡說的。

因為七寶知道,按照她夢中所見,一年後,葉若蓁會嫁給周承沐,還會……生下一個可愛的孩子。

但是這卻是七寶不能提的一樁慘事。

因為給康王府連累,威國公府所有人口都給拘押了,而葉若蓁因嫁在府內,也給收了監。

那個孩子,是她在監牢裏生下的。

而在生下孩子不多久,葉若蓁就病亡在牢房之中,明明是個知書達理,文采出衆的高門之女,卻落到那個下場。

七寶如何能夠細細回想。

她是個心大的人,不見,便不至于想的太多,如今碰了面,那些在心底的噩夢便歷歷在目。

葉若蓁不知道七寶為何落淚,只是素來知道她這性子就是如此,指不定因為什麽緣故,于是便也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撫。

幸好七寶淚來的急,收的也快。

不多時,七寶止住淚,說道:“這裏有些風大了,葉姐姐,咱們下去裏屋說話吧。”

葉若蓁看着她淚漬不幹的小臉兒,又仔細擦了一回:“我也正想叫你下去呢,哭的這個樣給風一吹,小美人兒豈不是變成小花臉了?”

于是便挽着她的手臂,兩個人下了樓,在桌子前對坐了,同春忙又沏了新茶,送了糕點。

葉若蓁看着同春道:“同春啊,你是怎麽伺候你們姑娘的,怎麽幾天不見她竟像是瘦了好些?”

同春道:“葉姑娘,您也幫我勸勸吧,我們姑娘整天胡思亂想,還不肯正經吃飯,中午飯也沒吃呢,廚房裏送來的東西,原樣又撤了。”

葉若蓁驚愕:“你到底怎麽了?”

七寶揉揉鼻子說:“我今天覺着心裏悶,不想吃東西,晚上多吃些補回來就是了。”

葉若蓁道:“別說謊,我看出了你有心事。難道……是因為先前那件事?”

葉若蓁指的卻是上回說威國公府小姐給擄走的事情,她原本是要來探望的,只是又聽說是永寧侯帶了七寶出去,其實并無大礙,便才沒有前來。

葉若蓁說:“我本想來看你,只是又覺着你并無事,我巴巴地趕了來,反像是有事一樣,所以才沒有過來,你可別因這個怪我呀。”

七寶道:“我哪裏是這麽小氣的人。且也不跟那個相幹。”

葉若蓁笑道:“那你到底為了什麽?”

七寶看着她,突然對同春道:“你去看看三哥哥把海棠樹折壞了沒有。”

同春看出是指使自己走開,于是笑着答應。

七寶見丫頭們都出去了,才握住葉若蓁的手道:“葉姐姐,我問你一句話,你跟我說實話好不好?”

葉若蓁愣了愣:“你要問什麽?”

七寶說道:“假如有一個人,大家都說他很好,他對你也很好,甚至有救命之恩,但是你卻知道,有一天他也許會變壞……變得對你很壞,令人無法忍受的壞,那你該怎麽面對他,怎麽處置這件事?”

葉若蓁挑眉,端詳了七寶半晌,道:“如果是我,這人既然對我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還當湧泉相報呢,何況救命之恩,就算把命抵給人家,也是使得的。至于你說的他會變壞,我不懂你指的‘壞’是哪一種,倘若是人品上的堕落,那麽你既然知道,你就該為了他好,盡力去挽救勸說,這才不辜負人家的救命之恩呢。”

七寶呆呆地聽着,似是而非:“姐姐的意思,是不是說救命之恩最大了?”

葉若蓁笑道:“當然。這人既然能救你一命,不管是見義勇為還是随手之舉,可見他的人品不會差到哪裏去。所以你這說法很是自相矛盾啊。”

七寶砸了砸自己的腦袋:“為什麽你還是這麽說啊。”

“什麽?”葉若蓁不解。

七寶嘆了口氣:“沒什麽。我會再想想如何處置了。”

葉若蓁笑道:“聽說府裏先前給你算了八字,說是八字不大對,那些玄學之事雖然不能盡信,但我看你這情形,避諱些是好的。”

說着她起身,走到七寶的書架前打量,看了會兒,回頭疑惑地問道:“你原先收藏的那些張大人的詩詞呢?怎麽一本兒也不見了?”

七寶哪敢說扔了,只信口胡謅道:“是二房裏的弟弟們讀書,借了去了。”

葉若蓁大為吃驚:“你不是最不喜歡人家翻你的藏書的嗎?尤其是張大人的那些詩詞,對了,他的兩本珍藏的手抄呢?總不會也借出去了吧?”

七寶嘿嘿一笑。

葉若蓁目瞪口呆:“你這丫頭是不是發昏了?我當時要借看你還藏掖着不肯呢!到底借給誰了?快些去要回來,尤其是給小孩子看,他們哪裏知道輕重,留神給你毀了!”

七寶看着她緊張的樣子,心想如果給她知道自己在上面題了字,還叫同春拿去燒,不知她是什麽反應。

只是看着葉若蓁焦急的神情,七寶心中突然一動。

“葉姐姐,”七寶咽了口唾沫,“你、你是不是……”

葉若蓁正心急如焚:“是不是什麽?”

“你是不是喜歡這位張大人啊。”

葉若蓁登時滿面通紅:“你、你這丫頭……越發發昏了!說的是什麽!”

七寶看着她局促羞窘的臉色,掩住心驚:“這有什麽,但凡讀過他詩文的,又有哪個不喜歡?連我、我也是……哼哼。”

葉若蓁聽她補充了這句,臉色稍微平和了些:“這麽大了,說話還是不肯避忌,這話可千萬別當着人去說,知道嗎?”

“我明白的。”七寶嘆氣。

葉若蓁定了定神,又忙道:“你且快叫人,把那兩本手抄的拿回來,那可是千金不換的。不要怪我沒提醒你。”

七寶笑道:“哪裏還能拿回來,也許這會兒已經給那兩個頑皮孩子撕壞了呢。”

葉若蓁擡手捂着胸口,好像給撕壞的是她的心:“你、你真是造孽呀你!早知道,妥妥地給了我豈不是好?”

——

這日宴席結束。周蔚來給謝老夫人請安,又說起今日請客的事。

除了世子有些郁郁寡歡之外,可謂是賓客盡歡。

尤其是因為張制錦的到來,又做了詩,真真是錦上添花。

謝老夫人望着周蔚餘興未盡的臉,笑道:“你覺着這位張大人怎麽樣?”

周蔚道:“自然是世間無兩的人物。”

謝老夫人說道:“我前些日子,有個打算,只是不便輕易出口,今日這位張大人不請自來,倒是又觸動了我的心事。”

周蔚忙問,謝老夫人道:“那自然是七寶的親事了。”

周蔚聽了,酒醒了幾分:“老太太的意思難道,是把七寶許給這位張大人?”

謝老夫人道:“你覺着怎麽樣?”

周蔚眉頭緊鎖,思考了會兒道:“按理說,張制錦當然是極不錯的,年紀雖比七寶略大些,但人物行事連同出身,毫無挑剔。可是這張家庭院森森的……”

“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樣,”老太太點頭:“我也正擔心他們家規矩多,一來怕他們不是想要七寶這樣的新婦,二來又怕七寶進了他們家會受委屈。所以我之前沒開口,但是今天他自個兒來了,倒像是有些緣分。所以我想讓承沐再去探探他的意思。假如他也有求娶之意,不如就盡快把七寶的親事先定下來,你意下如何?”

周蔚沉吟片刻,回想今日宴席上那人的驚豔風采,心中也暗暗傾倒,當下躬身道:“兒子只聽老太太吩咐就是了!”

——

這天,張制錦自威國公府離開的時候,身後洛塵還拿了兩大枝子的海棠。

回到了紫藤別邸,小書房中,命洛塵拿了一個素白色的汝窯定瓶,盛了清水,将海棠插在裏頭。

洛塵道:“九爺啊,咱們這院子裏就有海棠花,雖然已經過了花期,但也不用就從別人家裏特意再拿些回來吧?采花采花的,也不好聽啊。”

張制錦道:“你打了水就出去吧。”

洛塵見他臉上雖有些微紅,神色仍是淡淡的,便噤若寒蟬,當下手腳麻利地伺候他洗漱了,臨出門心想:“我們大人素來不喜歡應酬,今日是怎麽了,人家明明沒有請,自己居然巴巴地跑上門去。還喝的這個樣子。”

洛塵退下之後,張制錦在書桌前坐了。

旁邊桌上一個小寶鼎,裏頭焚着些甘松香,袅袅煙氣掠了過來,在那垂枝的海棠花間萦繞,如夢如真。

頓了頓,他舉手自抽屜裏拿出那個小包袱。

打開來看時,最上面自是他的那本詩集,底下卻是厚厚地一疊手抄詩文。

他拿起一張看時,寫的是:“夜月樓臺,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來去。”字跡秀麗不俗,果然還是有幾分筆力的。

這會兒,“啪”地輕輕聲響,竟是有一朵小小地花苞掉在他面前。

張制錦将那枚小小地花苞輕輕捏起。

指尖是輕柔嬌嫩的觸感。

然而,星眸望着指上那淡淡的桃紅,突然間張制錦有瞬間的恍惚。

仿佛此刻手中握住的,應該是更好更妙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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